春日牛毛細雨中,清河郡歷亭城東城上,藉着城牆上簡易版塊木屋的遮護,百十名弩手正在張弩引矢以待,而他們的首領、清河通守曹善成的心腹將領之一,素來持重的副都尉韓二郎也面色發白,望着城外抿住了嘴脣。
城上的氣氛顯得格外緊張。
距離他們大約一百多步的距離上,正對着城門吊橋的官道上,幾乎無法遮蔽任何視野的牛毛雨中,正有兩隊黜龍幫騎兵在那裡忙活着什麼,一隊甲騎、一隊輕騎,動作隨意,姿態放鬆,只圍着幹活的幾人說說笑笑。
其中,很多騎士戰馬的脖子上、馬腰後都拴着血淋淋的首級,很多閒置的騾馬上還掛着被扒下的衣甲、口袋,很顯然,他們是取得了一定戰果後纔過來的,也正是爲此心情不錯。
但總之,絲毫不把城上的嚴陣以待放在眼裡就是了。
這個距離,是在理論射程之內的,卻不是在高效殺傷的範圍內,得是諸如修行者在內的絕對好手用特定勁弩、硬弓纔能有些成果……而這也正是城牆上的清河郡卒以及守將韓二他們的畏懼所在。
因爲對面兩撥黜龍軍騎士裡,那撥輕甲的騎士明顯只是邊境巡邏隊倒也罷了,可另一撥甲騎卻人人馬上都掛着用皮革罩着的弓,而且人人都是雙箭筒,爲首一人更是在甲冑、披風之上,額外於肩上披着一件標誌性的白色短氅,旁邊旗幟上則寫着一個斗大的「徐」字。
作爲前線主要對峙參與者,韓二也好,下面的士卒也好,都知道對面是誰-一個綽號魯郡大俠的成丹境黜龍幫大頭領。
喚作徐師仁是也。
沒錯,真正需要恐懼的是城上之人。
不過,那位大頭領明顯沒有擅自開戰的意圖,他們在原地立了四個木牌,然後各自貼了一些東西,緊接着便輕騎先行開道,依次有序而退。
韓二也鬆了口氣。
可就在這時,版屋內,一名明顯是剛剛徵召入郡卒沒多久的年輕人,大概是因爲陡然放鬆下來,反而失了措動了扳機,一支弩矢徑直飛出,釘落到了護城河外的官道上。
這一幕,使得城上城下立即都有了反應。
「不要亂動,穩住!」韓二反應最快。
而得益於他一聲喊,版屋內居然只有兩三根弩矢再度跟了出來。至於城外,徐師仁笑了笑,也止住了下屬們的亢奮反應……確實沒必要,然後更是擺手催促衆騎士們離開。
騎士們帶着喝罵聲紛紛上路,徐師仁也翻身上馬,輕鬆馳出。
城上人見狀,終於徹底鬆懈下來。
不過,就在徐師仁離開城牆已經快三百餘步,距離明顯之際,忽然間,其人勒馬引弓,回手便是一箭,箭矢裹着宛若實質的斷江真氣,遠遠飛來,自牆上來看,簡直如同一根淡金色鐵矛飛來一般……乃是隔着三四百步,釘在了城門上的石板刻字上。
這時,徐師仁方纔遠遠仰天大笑與一衆下屬徹底馳馬而走。
而城上韓二等人也方纔回過神來,曉得發生了什麼。
恍惚中,一衆郡卒紛紛低頭去看,只見一支尋常箭矢直接扎入城門刻字板石几乎近半尺,根本沒有之前宛若鐵矛的樣子,但如此深入磚石,而且如此之準,似乎更加可怕,不由議論紛紛。
韓二郎有心阻止這些兄弟亂說,以防傷了軍心,但話到嘴邊卻又沮喪……
畢竟,身爲一個見識稍廣一些的普通人,他很清楚,戰場之上,自家這些兄弟包括自己,無論如何謹守本分,面對徐師仁這種武藝精湛的修行高手,都註定只是墊腳石。
戰亂之後這幾年,他比誰都後悔少年時沒有咬牙去築基,哪怕只是簡單的築基後不管了,都還有個念想,何至於如此呢?與之相
比,自家少時同樣沒咋學識字,但現在不也慢慢補上了嗎?
城牆上轟然一片,韓二郎回過神來,定了定神,走下了城牆,等了片刻便讓人放開弔橋,往官道上對方留下的幾個木牌去看。
原來,爲了防備攻城,周圍大木都已經伐掉,近城房舍也拆掉,所以木牌乃是黜龍幫被迫立上的一個告示板之前就來立過幾次的……韓二郎此時仔細瞧來,前後四份文書,說話方式也都還是典型的黜龍幫那種大白話:
第一張文書很簡單,算是制式的只要臨時加上時間地點部隊人物就行,已經經歷過三四回,說是在距城什麼方位多少裡地,何處村社附近,發生了官軍入侵黜龍幫地盤的惡性事件,本着安定鄉里保障春耕,維護商旅的原則,黜龍幫大頭領徐師仁與河北軍政總指揮直屬巡騎第十七隊聯手將其剿滅,現在要城裡的官軍去收屍。
看到這裡,韓二郎愈發沮喪無力,卻又覺得有些怪異。
且說,整個二月到三月都應該是河北大地最繁忙的時節,因爲這是春耕的季節,自南向北,依次鋪陳。
但說起來可笑的是,今年很可能是三年間,河北最安靖的一次春耕過程,沒有義軍往來「抗擊暴魏」,沒有官軍往來「鎮壓叛逆」,沒有豪強建立塢堡「收攏災民」。農人就這麼戰戰兢兢的傾盡所有來耕田,似乎要把一切的希望都寄託在新一季的莊稼上--就跟他們之前一年又一年重複的那樣。
而所有有權威和力量的人也都老老實實在自己地盤裡一動不動的觀看着去年已經死氣沉沉的田野漸漸恢復生氣。
大河上,甚至漸漸開始出現許久未見的商船,和跨地域的大宗貨物買賣。但沒人知道這種怪異的場景爲何發生?也不知道這種場景會持續多久?
前一個問題對韓二郎而言是真的不懂,而後一個問題跟其他人一樣,韓副都尉也明白,大家就是一句感慨,並非真的疑問——因爲答案可以從到處都在發生的「使者戰」,也就是剛剛這張佈告描述的內容以及徐師仁的進逼來看出端倪。
沒錯,春耕期間,一個極具河北特色的情形就是官道上到處都是那種幾十騎軍事巡邏隊,以及類似配置的份屬不同勢力、立場混亂、目的不明的使者團隊。
其中,前者非常在意邊界的保護,具有極強的領地意識,而後者往往又需要穿州越郡,才能抵達自己真正的目的地……那麼在這個過程中,因爲敵我的複雜情況,經常性的爆發小規模激烈軍事衝突,也就顯得理所當然了。
血腥和死亡,甲冑和弓弩,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田野間的官吏士民,這是戰爭的間隙。
當然也提醒了素來耳聰目慧的韓二郎。
這位清河本地出身的副都尉看着戰鬥發生的地點,馬上就意識到,這場戰鬥很可能真的是清河郡的官軍試圖進入平原地界冒險截殺誰,結果被巡騎發現,然後迎來了徐師仁的支援,導致了盡數被殪。
只能說,曹府君是忠臣孝子。
韓二郎搖了搖頭,繼續在雨中看第二份佈告,卻驚愕的發現,這份佈告正是對他之前某個疑問的解答:
佈告以那位總指揮張三龍頭的身份來說話,說眼下這個河北能夠暫時安定,全是因爲黜龍幫進入了到了河北。
因爲黜龍幫來了之後,首先是大大打擊了官軍,擠壓了東都、河間的軍事力量,使得這兩處大大收縮防區;而這兩處軍事力量的離開和黜龍幫的抵達也給了各州郡自行發展軍事力量的理由與刺激,讓他們有機會加強了對各自州郡的控制;不過,最主要的還是黜龍幫做出榜樣和表率,嚴厲處置了圈置人口的塢堡,收編了無處安置的義軍,然後又破除萬難主動推動和維護了春耕的秩序。
但是,這種安定只是一
時的,暴魏視民爲草芥,官府徵發無度,世族豪強貪婪無度,肯定不樂意看到河北老百姓過好日子,所以他們很快就會再度盡全力來剿殺黜龍幫,將河北老百姓春耕的果實給掠奪走。
不過也不要緊,因爲黜龍幫不怕他們,而且會盡快打過去,到時候會燒掉高利債,會減稅減役,讓大家繼續一年年安心春耕,會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既像是吹噓宣傳,又像是安民告示。
而韓二郎怔怔看了半日,先居然覺得有些道理,意識到自己想法後,卻又頭皮發麻,趕緊帶着驚恐去看第三份文書。
第三份文書寫的內容就簡單了,說是黜龍幫意在剪除暴魏、安定天下,所以在搞什麼施政綱領於是在這裡開誠佈公,問政於河北士民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
無論是誰,什麼出身、什麼身份,對什麼有哪種意見和想法,都可以直接去平原郡將陵城找頭領謝流雲,或者去平原城找出黜龍幫首席魏玄定。
這份文書,其實跟前幾日貼出來的求賢佈告沒什麼兩樣,只是當時報道的對象是什麼頭領閻慶,而且鼓勵所有人不計出身。
而第四份文書,韓二郎只看了兩眼,便整個人呆在當場:
無他,這是一封勸降文告,黜龍幫指責清河太守曹善成強行劫持全郡軍民爲人質,抵抗黜龍幫,只求在在掀起三徵的暴魏狗皇帝面前博得虛名,實屬十惡不赦,然後直接點名他韓二,要他舉城來降。
韓二郎第一反應就是撕掉這個紙,但一回頭才發現,軍中幾個識字的早已經跟出來,還有幾個不識字的心腹也在旁抱着懷好奇來看,儼然是等自己言語來做介紹。
當然,韓副都尉自己很快又意識到,撕下來反而更糟。
「張老五,把這第四個牌子拔了,整個送到清河城曹府君那裡去……上面的紙碰都不要碰,要親手交給曹府君!」韓二語氣凝重。「要快!曉得了嗎?」
「這麼重的事交給俺嗎?」已經做到隊將的張老五喏喏不安。
「就是因爲重要纔要交給你。」韓二郎無奈至極。「因爲你是我的心腹……三徵以後咱們就是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
張老五不再多言,只是悶頭應下。
須臾片刻,便着人刨了第四個木牌,裹上油布,放在騾子上,然後親自引十來騎,直接往清河郡城去了。
而眼見着對方離去,韓二郎這才心情複雜,轉身喊了其他人,往東面去收屍,同時猶豫了一下,卻不讓人再刨木牌,只是撕了上面紙張……他可不想讓黜龍軍在自己駐防的城外多待,乾脆提前給對方省點事。
「牌子扔這兒,回去跟韓二說,我知道他的忠心,放心吧。」
翌日中午,相隔數十里的清河郡郡城郡府後院內,牛毛細雨終於稍駐,清河通守曹善成坐在廊下,顯得神色憔悴。讓他安心守城,等候軍令就是.我之所以用他,就是看他爲人持重本分。」
張老五隻是個膽小怕事的,再度喏喏而去。
人一走,曹善成便坐在原地閉目扶額,絲毫不去看身前的木牌……他不用看都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因爲這樣的佈告不光是清河郡東側的對峙前線,清河郡內,還有周邊州郡的各個交通要道上,都有張貼他這裡已經收到了許多份。
說實話,他自己都沒想到,區區這些玩意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大的麻煩。
什麼求賢令、仁政令、戒嚴令之類的,也只是老生常談,不過是賊人到了一定份上自以爲是起來了而已,但他萬萬沒想到,對方會用這種公告於天下的方式對自己進行人身攻訐。
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攻訐,是規模越來越大的攻訐。
事情的濫觴無疑是今年年初那一戰,
但那時候賊人張三還只是在撤軍時在據點裡留點揭帖,只說他蹉跎半生,靠着鎮壓叛軍起勢,一輩子的榮耀成就都在這裡,所以眼裡只有鎮壓叛軍。
然後是春耕伊始,便開始派人大張旗鼓張貼傳單,同時給士卒和田野裡的百姓喊話,說他曹善成爲了自己升官發財強行徵召郡卒,不許老百姓春耕,枉顧人命。
現在則更乾脆直接,說他曹郡守爲了討好江都聖人不惜要害死全郡上下。
這其中,他曹善成最在意的,其實是第一個帖子,因爲太過於誅心了,前半生的蹉跎正是素來自傲的他最難以接受的經歷,但這個深深刺痛了他的揭帖,反而沒幾個人在意,因爲知道的人不多。而後來的帖子,明顯越來越無稽.
他是郡守,朝廷任命的郡守,整軍備戰,防備反賊不是理所當然嗎?
官和賊,需要討論嗎?
但是,大規模宣告的後果卻遠遠超出他想象。
說他備戰耽誤春耕的帖子一出來,就立即出現了逃兵現象和牴觸服役的現象,偏偏這個時候他也拿不出當日鎮壓反賊的氣魄來了…因爲老百姓真的會跑的。
而現在,這麼一個荒誕的官賊不兩立的指責,放在以往他要發笑的佈告大規模貼出來,他卻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在等自己了。
是世族和豪強的進一步叛離嗎?還是周邊州郡的進一步離心離德,以鄰爲壑?
又或者是前線官兵的直接動搖?
應該不至於此吧?前線四城,孫郡丞、史都尉、韓副都尉,外加一個薛萬弼,都是值得信任的吧?:
曹郡守的憂心忡忡沒有持續多久,因爲韓二郎派來送牌子的人剛走沒多久,大約傍晚的時候鎮守茌平的孫郡丞本人就親自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怎麼能來呢?」曹善成詫異以對。「前線四座城,哪一座都不能缺鎮守之人
」?
「因爲我要來親口問一問府君。」孫郡丞揮舞着手裡的佈告嚴肅以對。「果真要玉石俱焚嗎?」?
曹善成眼神犀利了起來:「孫郡丞什麼意思?你我守土有責!」?
「對誰的責?」孫郡丞絲毫不懼。「東都還是江都?」
「東都江都一體!」曹善成怔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隔了兩年還要辯論這種老話題。「對大魏的責!」
「可是下面的人不認。」孫郡丞忽然壓低了聲音。「府君!這件事情是這樣的,我也是朝廷命官,我也是受任於上,我懂你的意思,可是那些郡卒,他們是發於本土的,是發於下的……這個佈告,看起來荒誕,看起來是我們想了兩年懶得想的爛賬,但對於下面的人來說,這就是個要命的東西,你跟他們說大魏、說朝廷,平素裡大家不計較,現在黜龍賊過來,偏偏讓你計較,那江都聖人就不能提,因爲三徵的事情太傷民心民意了,得跟他們說,我們是爲了保衛鄉梓。」
「黜龍賊不只是提醒到他們。」曹善成意識到對方是善意提醒後立即舒緩了語氣。「其實也壯了他們膽子……」
孫郡丞搖搖頭:「重壓之下,何止是他們,各處其實都不穩..…」
曹善在微微一怔,反而醒悟失笑:「是了……不是賊人說的有道理,而是他們大兵壓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時候他們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都會扯出事來,便是講所謂根本不通的道理也有人無端附和……茌平那裡是有人鼓譟嗎?」
「是。」孫郡丞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趕緊點頭。「有幾個夥長、什長,都是本地人,在那裡與我掰扯此事,我有些壓不住了……而且很可能是幾個隊將拱出來的。」
曹善成點點頭:「我就知道,這樣好了,你即刻回去安撫一二,明後日我親自去,
把所有心懷不軌的都處置了便是!」
孫郡丞沉默片刻,認真反問:「真的要痛下殺手嗎?」
「這個時候不嚴肅,賊人來了,只會一鬨而散。」曹善成乾脆答道。
孫郡丞點點頭,便欲離開,卻不料走了幾步,復又回頭來看:「我聽說崔氏也開始不穩了?」
這次輪到曹善成沉默了。
孫郡丞見狀,復又折回:「府君,不要犯糊塗!你一個郡裡,下面人不留餘地,上面人也不留餘地,會出大岔子的!」
曹善成嘆了口氣:「且安心,我只是讓史都尉的巡邏部隊在北面封鎖嚴密些,不讓他們往來的那麼肆無忌憚罷了……你不知道,他們往平原送使者不停,就好像走親戚一般,太過分了些。」
孫郡丞這才鬆口氣,然後拱手離去。
「二兄……你不知道,曹善成想殺我!」幾乎是同一時刻的將陵城內,崔二十六郎幾乎是涕淚橫流,全都抹在了自家族兄身上。「今日來送田宅名冊,漳南那邊的官道封鎖嚴密,便往南從歷亭走,剛過邊界,忽然就被他麾下郡中哨騎圍住,若非是遇到了黜龍軍的巡騎,我和二十七郎幾乎要死在官道上!」
早幾日回到將陵城的崔肅臣愕然當場。
「他瘋了嗎?」一旁的謝鳴鶴也都詫異,然後卻又反應過來,對着崔肅臣色來言。崔二郎,這事自是曹善成發瘋,跟我們黜龍幫無關!」
「我知道。」崔肅臣回過神來,緩緩來應。「你們沒必要……倒是曹善成,按照之前你所言局勢,清河郡幾乎已經成了孤島,上下緊繃,他孤掌難鳴,再加上你們那些文的武的手段,怕是真有可能急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薛萬弼。」
「隨我去見張三郎。」謝鳴鶴立即催促。
崔二郎立即頷首。
須臾片刻,張行只在住處難得偷閒,聽完後,立即擡頭做出了聲明:「崔二郎,我先說一句……這事不是我們黜龍幫乾的,我們沒必要,而且我是真不想春耕受半點影響,老百姓種個地不容易……你們崔氏也不值當***這個。」
崔二郎聽到最後這裡,反而篤定,曹善成只怕真是被這位給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