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他們,河間軍已經走了,我也準備走。”
披着大氅的張世遇反應過來以後氣急敗壞,立即當衆下令。“讓他們不要過來,直接掉頭,若是擔心黜龍賊渡河去追,就往北走,去饒安匯合!咱們也趕緊走,趁黜出龍賊上來之前,趕緊往北走,不要再耽擱了!”
信使恍然過來,飛速離去。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問題的軍令,此時此刻,從張世遇的認知角度來說,就該這麼辦,誰也挑不出錯來。
但是,張世遇做這個軍令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就在堂中末尾立着的竇立德根本就是存了心來詐降的人……這不是一般人,這個看起來老老實實簡直像個老農民的中年人是個所謂亂世豪傑,天下未亂就喜歡做及時雨,起事後家裡被殺得只剩下一個女兒和一個遠房侄子,存了心要做大事情,指望着翻雲覆雨的那種。
其實這種情況,跟之前薛常雄選擇撤退時很類似。
從理性上來說也沒什麼問題,黜龍軍表現的太胸有成竹了,太堅決了,而且上來河間大營就已經丟了那一萬人,在敵情不明的情況就該迅速止血,全軍後撤,再論其他,以避免可能的全盤大敗……被唬住了不丟臉,丟了命、賠了本,就什麼都沒了。
可是,薛大將軍軍頭思維不離腦袋,就是存了個以鄰爲壑的壞心思,就是沒有告知西面辛苦過來的兩郡援軍。
這兩點認知外的東西,今天註定要在某個地方引發崩壞。
情況緊急,似乎需要爭分奪秒了。
上午時分,陽光不是太強烈,戰馬、騾子、士卒本身每次呼吸都要哈出的白氣嚴重影響到了視野,並在大軍團頭頂匯聚出了很快就會散開的零散白霧。
此時黜龍軍進軍剛剛一半,只能遠遠看到樂陵城和河間軍殘餘南營的輪廓;而樂陵城內的高士通在得到消息後,沒有任何猶豫,立即親自出鎮,率領最信任的渤海軍北上,並且已經在北面營寨與官軍接戰;而北營內,前面做着抵擋,後面輜重已經開始率先北上了。
與此同時,馬臉河對岸,距離河道還有幾裡地的兩路援軍,也接到了信使來報,然後停在了當場。
“河間大營的兵馬盡數撤了?“清河通守曹善成愣在原地。“薛大將軍沒來嗎?三萬五千河間大營精銳在這裡,黜龍賊也是三萬多,還有七八萬賊軍,他居然沒來?”
“來了,又走了。”跟着曹善成信使折返的渤海郡信使哈着白氣,努力來解釋。“曹郡守,我家府君讓你們趕緊走!“
”我不問清楚,怎麼走?憑什麼走?”一夜未眠的曹善成勃然作色,儼然也是有些繃不住了。“你說薛大將軍來了又走了?什麼時候來的,又什麼時候走的?”
“前日早上天沒亮來的,昨日下午走的!“渤海郡來使無奈,只能順勢將昨日撤軍過程重複了一遍。
而聽完以後,曹善成也好,錢唐也罷,雖然無憑無據嘴上不好罵出口,心裡卻哪裡還不曉得,就憑薛常雄撤兵時的進退有度,自家此番撞上來,十之八九是這位大將軍刻意爲之!
“枉我等……我等……還以爲出了什麼岔子,不惜連夜至此!結果……結果……”錢唐在馬上乾笑了一聲,卻硬是沒把話說全乎。
怎麼說呢?
兵荒馬亂的,信使的事情註定沒有證據,何況人家是河北行軍總管,是一衛大將軍,是關隴名門的一族之長,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真正的上位者。
有些話,說了要負責的。
“何至於此?“曹善成也有些氣餒。“都是爲了朝廷分憂,爲了報效國家!何至於此?”
話至此處,兩人只在馬上低頭無語。
片刻後,還是曹善成打起精神來勸∶“錢郡守,或許是有小人作祟,或許真的信使出了岔子,大敵當前,咱們切不可爲此生怨……便是生怨,也不
要誤事。”
“能誤什麼事?“錢唐打馬轉身,瞥了眼身後的呂常衡。“不就是白跑一趟嗎?現在大家一起撤了便是。”
曹善成點點頭,復又認真提醒∶“咱們往北走,去饒安縣,先給張公做個後援,等賊人退了,我再與你一起去安德城……省得城內那幾千河間兵喪了膽,壞了事。”
錢唐只是胡亂點頭。
曹善成也看向那渤海郡中的信使:“閣下是回去彙報,還是與我們帶路?”
信使想了一想,拱手以對∶“全聽曹府君吩咐,往饒安縣令那裡做個對接也是無妨的。”
曹善成立即曉得,這是覺得對岸已經接戰,不想回去了,但他也樂的做順水人情,便直接吩咐:“如此,你前頭帶路吧!”
就這樣,信使自然樂意,而兩郡郡卒疲憊不堪,罵罵咧咧,也都掉頭往北去了。
走了片刻,錢唐明顯沮喪,倒是曹善成別看年齡只比錢唐大了十來歲,卻意外的堅定,一路上反而問東問西,努力打探渤海郡中的消息,並且思索不斷。
當然,曉得張世遇此番辛苦謀劃,卻被黜龍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給弄到這個地步,也是不禁感慨的。
“如此說來,咱們這一回,居然是個淨賠的買賣了?”曹善成心懷無力,也居然搖頭。
不搖頭又如何呢?
這次河北官府吃了這般虧,河間大營平白斷了一指,三郡折騰了許多,結果只是白辛苦心力,上上下下,不管是誰,不嘆氣不搖頭不沮喪就怪了。
“倒也不能這麼說…“那信使勉強來笑。“高士通部還是被我家府君重創了的,被困的這三五日裡逃散了許多,昨日也打了一仗。”
“這倒也是。“曹善成本欲說些什麼,但想了想,也隨之勉力來笑。
“而且,還有一部賊軍降了的,還是清河來的賊軍。”那信使繼續來言。
“叫什麼名字?”曹善成胯下戰馬不停,隨口來問。
“叫竇立德。“信使也立即做答。
而隨着這個名字出口,曹善成陡然勒馬,然後轉向東面的馬臉河…彼處,清晨薄霧早已經散開,但是相隔着十數裡,如何曉得對岸是何情形?
非要說有什麼變化,反而是比之前安靜了些許的樣子。
”此人有何說法?”錢唐瞅見不妥,主動來問。
“沒有……“曹善成嘆了口氣。“非要說的話,無外乎是竇立德這個人是個天生的賊坯,早年天下太平就搞小豪強那一套,明明是個郡吏,卻到處拉攏亡命之徒,收攏鄉野人心,後來天下一亂,便又支派着他人造反,結果被官府發現,殺了他全族,再後來在高雞泊,仗着自己曉得地形,屢屢逃了過去,據說吃河蚌睡水草不願意降,今日居然降了?!“
錢唐一瞬間便警省過來,但警醒的同時反而氣餒,他是真累,跟身旁的曹善成一樣,身體疲憊到極致,同時心累。
半晌,還是錢唐努力打起精神,朝那個使者看去∶“勞煩閣下回去一趟……見到張公,只請他務必小心一下那竇立德。”
那郡吏無奈,只能應下,然後半道打馬向東,卻又有些依依不捨之態,只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三位郡君之間的言語?
人一走,曹、錢二人立馬在原地,相顧無言。
“照理說,哪怕是三分的可能也該渡河去救的,何況張公委實長者風度,對我們誠懇可親。”結果還是錢唐先開口。“但……到底要不要去救?”
“救什麼?!”曹善成面色鐵青。“誠如錢府君所言,但凡有三分可能也該去救,但這個三分,不是說張公有沒有三分陷入危局的可能,而是說真要作戰,我們有沒有三分勝的把握?有沒有三分將張公救出來的把握?拖沓到這份上,兵馬疲憊到這份上,此時過河去,撞上黜龍賊主力,只是讓士卒送死,讓
三郡徹底葬送而已!”
話至此處,曹善成憤恨難平,卻是徒手聚起一股真氣來,往道旁的一棵樹上奮力一錘,然後便悶頭往北趕路去了。
樹不大,真氣則是寒冰真氣,曹善成也沒有存心如何,純粹泄憤而已,故那樹被真氣砸到,晃了一晃,然後只是中間樹皮綻開,內裡樹幹碎裂,並起了一股冰渣罷了。
當然,這樹看起來沒倒,但明年春發,估計也是活不成了。
轉過頭來,那信使回到馬臉河畔,聞見對岸雖然嘈雜,卻沒了來時的喊殺聲,一時大喜,便準備往下游尋個妥當橋板渡河報信,結果剛要勒馬,便先隔河看到了對岸北營四處火起,然後就聽到了來自於營內、忽然再起的喊殺聲,不由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往何處去。
很顯然,竇立德那廝果然是處心積慮的詐降,此時發動了。
當然,過程和時機沒有此人想的那般理所當然。
實際上,高士通在發現薛常雄撤走,黜龍軍就在南側十幾裡外,而北營中又有自己三千內應,是喜不自勝,只等到諸葛德威回身一個消息,便早早準備妥當,向北進發,速攻官軍北營。
結果,張世遇早早將軍權轉交給王伏貝,而王伏貝作爲一名本土宿將,早有準備,乃是藉着營壘將倉促來襲的高士通部打了個落花流水,不過兩刻鐘,後者便丟盔卸甲,狼狽逃回了。
而與此同時,竇立德也被王伏貝小心看管起來,直接要求這三千新降之***到後營安置,而且無令不得出寨。
故此,從頭到尾,高士通都沒成功靠近被擋在身後的竇立德,更沒有出現什麼臨陣倒戈的精彩戲碼。這也是之前錢唐和曹善成覺得對岸動靜忽然小下來的緣故所在————彼時,正是高士通來不及聯通竇立德便直接敗走之後的空隙。
不過,隨着官軍斷後成功,歡呼雀躍,準備趁勢北走的時候,重新獲得活動空間的竇立德卻是毫不猶豫的發動了。
這是需要勇氣的。
但也正因爲如此,效果奇佳。
得到命令的高雞泊義軍在首領的帶領下一分爲二,兩三千人四面在營中放火,揮舞旗幟,高呼官軍已敗,以圖引發混亂,隔斷戰兵和輜重,而竇立德本人親自率數百精銳,披甲執銳,卻又偃旗息聲,只私下去取張世遇。
王伏貝猝不及防,張世遇也猝不及防。
“大當家!”
居然是諸葛德威猛地拽住了逃亡中的高士通,以手指北。
高士通茫然回頭,見到北面大營火起,一時大喜,便要折返,但剛要行動,目光掃過身側殘兵敗將,復又有些猶豫。
諸葛德威見狀,復又有氣無力拽了拽對方披風,這次卻是指向了南面。
高大帥再度回頭,眯起眼睛來看,只見視野中除了一個樂陵城巍然聳立外,兩側的平野中,東面的金堤河與西面的馬臉河內側,幾乎都有煙塵浮動。此人醒悟過來,深吸了一口冬日寒氣,卻又呼出了一股幾乎實質的綠色長生真氣,真氣擺動,遇到下方白刃,宛如青蛇盤棍一般捲起。
而這個時候,高士通終於發了一聲喊,卻是舉起風嘴刀大聲疾呼,號令全軍隨他折回再戰。
高士通折回,多少帶動了一些心腹舊人,隨他北進。
但是很快,隨着這位河北義軍大帥不斷靠近起火的官軍北營,他身後的部衆也越來越多,最後居然是鋪天蓋地,塞滿了整個樂陵城北的空地。
原因再簡單不過,黜龍軍的輕騎已至樂陵城南,之前觀戰、觀望不動的,準備棄營、棄城而走的,甚至已經逃走的其餘義軍也都醒悟過來局勢,卻是奮力搶在黜龍軍主力抵達前,便折身衝向官軍北營。
咋一看,還真是高大帥膽氣逼人,起到了模範帶頭作用。
且說,隨着營中火起,北營實際軍事主將王伏貝前後失據,
狼狽不堪,原本他還想分兵一面鎮壓營內叛亂,一面繼續來做抵抗,但孰料,此時士卒已經得到撤離的軍令,再加上很多都是之前沒有關係的渤海郡卒,所以居然不聽使喚。而等到南面動靜越來越大,他本人立在營中一處民房上,親眼見到之前困頓了數日的無數義軍蜂擁而來,多少是曉得局勢危殆,也隨之心涼起來。最後,乾脆號令全軍北走,自己則只率親衛四處來尋張世遇。
此時此刻,他只想搶在賊人前尋到那位張府君,讓這位還算是高看自己一眼的張公活下來,不然跟誰他都難交代。
但是,一切早就來不及了,竇立德是個精細人,既然發動,便不留餘地,只是在放火的同時,便輕易猜到了張世遇的行動路線,並埋伏妥當,然後果然等到了倉促北返的張府君,並很快殺散了周圍侍從親衛,將對方堵在了一個營內小院中。
“你這人,既做降服,又見勢不妙直接反覆,便是回了羣賊中,又有誰看得起你?”大氅沾了許多血的張世遇情知局勢難轉,但還是認真來勸推門進來的竇立德。“聽老夫一言,現在醒悟,我保你無事。”
竇立德聽得此言,倒也不做猖狂言語,反而就勢在門內拱手行禮,朝着院中的張世遇恭敬來言∶“不瞞張公,張公的氣度和恩義我是心服口服的……只是我的親友夥伴,都在三徵東夷時淪爲盜匪,或者乾脆喪命;我因爲接濟他們,宗族也幾乎被朝廷屠戮殆盡……換言之,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與朝廷再同路的。而這一次,我也是跟高大帥商議好,專門來做死間的,沒想到那薛常雄直接撤軍走了,居然讓我僥倖成功。”
張世遇仰頭一嘆。
竇立德也愈發恭敬:“這樣好了,張公身份貴重,我萬不敢放的,但若張公願意妥當一些,無論是直接隨我一行,還是在這裡等個結果,我都不再動手,只放這最後幾位兄弟平安離去。”
張世遇回過神來,看了看身邊區區三五人,還都是府內郡吏,其中一人連刀子都拿不穩,便也搖頭苦笑∶“那我就在這裡等個結果吧,你放過他們!”
“也好。”竇立德順勢在門內蹲下,宛若一個河北老農,而他的大舅子曹晨卻趁勢率衆扶刀入內控制局面。“若有官兵逃亡成功的,必然彙總過來給張公報喜,要是官兵被抓的多了,說不得還要繼續仰仗張公的面子,在真正主事的人面前弄個說法……到時候我就不好多插嘴了。”
“主事的人是誰?”張世遇目送曹晨從自己身旁走過去,將幾個親隨武器奪下,面色不變,只是忍不住來問。“高士通還是張行?”
“不曉得。”蹲在那裡的竇立德有一說一。“反正依着我來之前的說法,我只跟高大帥做交代,他來了我才交代,至於他與誰做交代,我卻管不着。”
“這是對的,此時偷着越過高士通簡單,但未免讓人瞧不起。”張世遇也就勢坐下,攏着染血的大氅在那裡等待。“有些東西,要堂堂正正來取,才能讓人心服。”
“張公教誨的是。”竇立德趕緊點頭。
“教誨個屁。”目送着最後幾個侍從被推搡出去,這位渤海郡守的面色終於變得黯淡下來。“兩年間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倒也罷了,一朝淪爲階下囚,又哪有資格教誨別人?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說完,再不言語。
竇立德一時也不好開口的。
不過,這種對峙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亂戰中,隨着頭頂上有流光白日閃過,更多的喊殺聲涌來,立在房頂上的孫安宗忽然出言提醒:“大軍壓來了,黜龍軍的旗幟也有了,王伏貝頂不住了!旗幟扔下了,估計是要藏身敗兵,防着被黜龍幫的高手點到……我看到諸葛德威了!他來這邊了!”
“攔住他,就說張公年長,不願意多動,而我只認高大帥。”蹲在門內的竇立德脫口而對。“他若有心,便去找高大當家一起過來,
否則我不敢讓他進來。”
“曉得。”孫安宗應了一聲,直接跳下房去了。
果然,外面戰事安泰了一陣子,但也就是一陣子,一兩刻鐘後,隨着外面動靜愈發大起來,喊殺聲幾乎形成波浪,院外復又馬蹄陣陣,甲衣交雜,旗幟也在風中獵獵,赫然有大隊人往此間而來。
坐在那裡的張世遇面色不變,立在他身後的曹晨卻忍不住往院外一處方向去看,竇立德也注意到了那個方向,然後終於站了起來——那是一面紅底“黜”字大旗,被人高高舉掛着,自院牆外繞了過來,轉到了院門這邊來。
而竇立德剛一起身,便先有一名雄壯大漢推門而入,其人目光似電,左右一打量,看到竇立德,微微一點頭,便往內裡走去,佔住了堂屋大門。
竇立德曾見過此人一面,曉得這位正是昔日號稱河北東境第一條好漢的紫面天王雄伯南,當場便欲行禮,但馬上又意識到什麼,也只是一點頭,便往後退了半步……但只是半步,復又醒悟過來,反而往前幾步跟上,乾脆立在了院門通往張世遇的路線之中。
第二個進來的是一名不認識的高大年輕將領,手持一柄沾血的長刀,進來後深深看了竇立德一眼,復又看了雄伯南一眼,便直接立到了牆角里。
竇立德手中微微出汗,卻昂然不動,只是自若模樣。
第三個進來的便是諸葛德威,此人只是朝竇立德一笑,便也閃到一旁。
第四個進來的,是一個約莫三旬的冷臉黑甲將軍,進來後面色沒有半點更改,只是帶着一身寒氣扶着刀往張世遇那邊走去。
竇立德本能以爲此人便是那張三郎,一時緊張不已。
但也就是此時,一名身材高大,披掛嚴整,帶着一臉笑意的年輕將軍走入,一進來就朝竇立德笑了笑,然後似乎是想上來握手,但回頭一瞥後,卻又幹脆站到了竇立德斜對面,只細細來做打量。
竇立德被此人看的心虛,而此時,第六個人進了院子,赫然是高士通,便趕緊拱手問好:“高大帥,幸不辱命!”
高士通笑了笑,似乎是想說什麼,但還是趕緊轉過去,立在了一旁。
這個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來∶“哪個是張世遇,哪個又是竇立德?”
話音落下,一名約莫尚不足三旬年紀的年輕將軍方纔負手走入院中,其人身後也瞬間涌入七八個文士、武將,高矮胖瘦、布衣鎧甲、刀槍劍戟,各不相同……按照情報認知,這裡面應該有四五位成丹高手纔對。
而這將軍既入得院來,左右一掃,如雷似電,然後不待竇立德言語,便含笑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來:“閣下便是竇頭領嗎?卻是像極了一位故人……我便是北地張行。”
竇立德方欲言語,卻一時忘了自己剛剛蹲在那裡想好的詞彙,不由尷尬起來。
張行倒是沒察覺,只是回頭來問:“你們看,竇頭領像誰?”
衆人茫然一片,多還是想不起來。
張行乾脆點名:“徐大郎、王雄誕,你倆看出了嗎?”
“像杜破陣杜大頭領。“徐世英,也就是之前第五個進來的年輕大將了,當場來笑。
“容貌差太多了吧?”跟在張行身後的輔伯石忍不住出言反對。“像不像老杜,我難道看不出來?”
“不是容貌。”張行愈發大笑。“是這股子藏身草莽卻始終咬牙向前、堅韌不拔的英雄氣概……這倆人,真是絕類!”
此言一出,院中隨行的黜龍幫衆人各自詫異,紛紛探頭來瞧。
竇立德聞得對方將自己比作淮右盟盟主,如今的黜龍幫實際上第三大山頭的那位,也是心中既驚且喜起來。
不過,很快張行便轉向了坐在那裡冷眼旁觀的張世遇,然後只一擺手,便鬆手往前去,然後來到跟前昂首挺胸,從容行禮∶“閣下便是暴
魏渤海僞府君張公了?”
“我是朝廷正經任命的渤海太守,你一個賊酋,談何真僞?”張世遇冷冷來對。
“我既是賊酋,自然視暴魏任命爲僞職。”張行絲毫不讓。“事已至此,張公可願反正?與我等共除暴魏!”
“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張世遇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張公何必如此?”本是河北人的魏玄定一時跺腳,不免可惜。
“敗軍之將,正該有這番氣度纔對。”張行先對魏玄定稍作安慰,復又回身來問。果然不降
“不降。”
“那閣下可有交代?”張行追問不及。“不然何至於專程在此等我?”
“有兩件事情。”張世遇嚴肅以對。“一來,郡中很多官吏,不是軍伍中人,還有很多民夫,也算不得軍伍,你要抽殺,不能抽他們!”
“有道理。”張行點頭。“民夫發點糧食,讓他們回去,吏員降職任用……不願意降的,再看有沒有軍伍經歷,決定要抽殺還是直接貶爲民夫……其實郡卒未必會抽殺那麼狠厲,河間軍纔會如此,張公想多了。”
“果然跟傳聞中一樣,既是個小張世昭又是個小曹林。”張世遇嘆了口氣。“也倒罷了……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胸襟?我想讓你轉告給河對岸的兩位郡守一些話。”
“且說嘛。”
“就說這一回是我對不住他們兩位。”張世遇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道。“但也請他們不要怪罪我,或者記恨其他誰,而且以後還是要盡力而爲,維持局面的……不是讓他們忍耐薛常雄,薛常雄一個軍頭,心思偏狹,決不能一味服從;也不是要他們一味記着什麼朝廷大義,現在朝廷令出多門,聽那些話也只是胡扯;而是說,時爲亂世,履任一方,人家喊你一聲郡君,總該要爲郡中盡力做些事情纔對。”
“話肯定是可以傳的……只是張府君,你這般覺悟,我反而有些不捨得殺你了。”張行笑道。“真不降嗎?你既不在意什麼朝廷大義,又何必說什麼玉碎瓦全呢?”
“要你轉的話是給錢、曹兩位年輕郡守的,是針對着一些事情,順着他們心裡面來講的。”張世遇連連擺手。“我本人還是那老一套,你就不要勸了,你麻煩,我也麻煩。”
“也罷。”張行終於嚴肅起來。“彼之英雄,我之仇讎……”
說着,這位黜龍幫大龍頭轉過身來,一面看向身後諸將,一面伸手指向了身後坐着的老人∶
“諸位,我也是剛剛路上纔想明白的,這位張太守,其實一人便可當之前西線那一萬河間軍……
“這不是看他出身高、死前又會擺譜,所以來吹捧他。其實,若論治理地方、軍務通達,此人未必就強哪裡去,但他在河北,有個他自己之前恐怕都沒想到的獨特作用,那就是他是河間大營與諸郡郡守之間的唯一橋樑……
“他在,河間大營和地方郡守之間便還能合作,地方郡守還有個頭緒,河大營也不好視地方爲無物。否則,以薛常雄那種以鄰爲壑的關隴軍頭姿態,之前如何出的這麼多兵,來做這個埋伏對付高大帥?
“而如今,此人一死,河間大營盡失人心,與諸郡名爲友軍,實際上已經隔河無所通暢,那河北局面也只是時日而已!”
衆人各自振奮,便是竇立德也都歡喜起來。
“你爲煽動人心,倒是把老夫吹到天上去了!”張世遇眼見着一羣反賊在那裡振奮,忽然起身打斷了衆人,然後冷笑不止,卻是將沾血的大氅滑到了地上。“我怎麼不知道我那麼厲害?”
“斬了他,然後傳首渤海,再送他屍首到平原去!要將這番咱們出兵的戰果和這番道理告訴整個河北,從官軍到義軍,從世族到豪強,就說黜龍幫既爲天下義軍盟主,甫一受邀至河北,便先在平原斷薛常雄一掌,覆在渤海削其一足
!“張行瞥了眼陡然起身、面色發白的張世遇,只負手揚聲壓過了對方。“一句話,黜龍幫來河北了!時乎時乎,這方天地顏色已然開始變了!”
說完,被外圍嘈雜喊殺聲襯托到格外平靜的小院內,張行轉過身來,走上前去,將沾血又沾灰的大氅從地上撿了起來,替面色鐵青的張世遇重新披了上去。
然後轉身率衆離開。
一刻鐘後,天下名門河東張氏出身,資歷地方大員,渤海太守張世遇,死在了這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小院中,時年五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