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之前在登州棄城而走,現在又幾乎算是拱手賣了自家隸屬的河北義軍,堪稱人品低劣,其言語委實可信嗎?”一處渡口旁,濟北郡留後、頭領邴元正第一個出言質疑。
“確實要考慮這個。”昨晚才抵達此處的紫面天王雄伯南也認可了這種疑慮。
“我倒是覺得,此人人品低劣與否是一回事,內容可信不可信是另外一回事,當然,龍頭要不要提前過去和能不能提前出兵則又是一回事。”首席魏玄定倒是捻鬚而笑,一套一套的,看得出來,他對回到河北的期盼根本就遮不住。“說句不好聽的,要是真能成,咱們能省下好多力氣。”
張行見狀便欲調笑。
“恕在下直言,不管如何,龍頭單身北渡還是太冒險了些。”就在這時,負責人事的頭領閻慶忽然蹙眉插嘴道。“萬一此人包藏禍心,在他那個同族找來的時候直接死心塌地跟了河間大營,一切都是河間大營薛世雄的謀劃,想要引誘我家龍頭渡河,然後半路襲殺呢?”
渡口上,站着的一衆黜龍幫高層陷入到了沉默。
原因很簡單,大家都覺得這個可能性太低了,但偏偏又不好說斷無可能尤其是牽扯到張行性命。
甚至,即便是張行也不好說個不好,因爲閻慶明顯是從他張大龍頭的角度做考量的。半晌,還是總攬後勤的大頭領兼東平郡留後柴孝和轉移了話題:“無論如何,我都得說清楚,咱們家底子太薄了,如果要在冰期前提前出大兵,那後勤必然不能完備;而且一旦提前出兵不能立足,又有物資拋灑在對岸,那很可能就沒法完成第二次出兵的準備了所以,我的建議是,不要理他,等結冰了再走,會好很多小陽春撐不了幾日,北風必然會來,大河必然封凍。”
這是大實話,也是柴孝和從他的角度而言必須要闡述清楚的東西。
一旁濟北郡留後邴元正立即表達了贊同,便是張行等人也都只能隨之點頭。
“後勤是一個大問題,提前出兵情報不足是另外一個問題,現在河對岸根本沒有建起來一個像樣的情報體系,情報不足,想做分析也難。”點頭之後,張行意識到是大家的態度後便也乾脆做了個敷衍決斷。“甚至,咱們說是要建立的隨軍參謀部也都還沒齊,我即便是後續想提前渡河,也不妨稍等等,等先等對岸情報回來,讓參謀部集衆人之力思考好所有利弊,再作決斷。”
張行自家打斷,衆人自然無話可說,話題就此打住。接下來,張大龍頭親自打發了諸葛德威先行渡河北走,然後卻和其他許多黜龍幫高層繼續留在了這個渡口處。
話說,這裡可不是之前接見諸葛德威的濟水渡口了,而是河北武陽郡的四口關。
說是河北,其實在河南,只是行政上隸屬河北武陽郡而已,此地整個都被位於河南的濟北郡包圍,而且從此處渡河後不過十來裡就是河北清河郡地界。
說是關,其實則是渡口,因爲此處有一個通往濟水的短途運河,可以讓濟水、泗水甚至淮水的船隻直達大河,儼然是大河南側一等一的水上交通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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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正是此地隸屬於四五杆子打不着的武陽郡的原故,它就是一種行政上的專項管理與制約。只不過,隨着大魏在大河下游的統治崩塌,此地理所當然的被南岸的黜龍幫納入治下。類似的,還有渤海軍在大河南側的蒲臺、厭次兩個半拉子縣,也早早劃給了在河北豆子崗裡支應的蒲***作爲補充。
後者在之前的河北官軍打掃蕩中失去了蒲臺大營,被迫撤入了滿是鹽鹼地的豆子崗。
而如今,張行等人出現在這裡,原因也不言自明——一方面是送諸葛德威北返,另一方面,不管等不等大河冰凍,黜龍幫肯定是要從這裡大規模轉運物資和兵員的,這裡本來就是北上的基地。
實際上,假如說提。
前渡河,那從這裡入大河,自下游平原郡豆子崗旁的鹿角關上岸,幾乎是一個順理成章的路線。彼處,正是黜龍幫附屬軍事力量蒲***的控制區,張行本人也曾去過的。
不過那時候,負責打仗的是李定。
時間來到傍晚,張行依舊在四口關渡口的一處公房裡忙碌而說是忙碌,其實更多是在思考,而且並不是在思考諸葛德威的獻策,那玩意在沒有確切情報前就是個說頭,大家都反對,他也真沒準備在毫無情報的情況下稀裡糊塗北上。
或者說,他張大龍頭這裡最近有一個永遠要不停斟酌、調整的重大方案,那就是寫出一個出兵渡河的頭領名單。
這事真的是千頭萬緒,既要考慮能力,又要考慮山頭,還要考慮人事適配和個人意願,以及最直接的出身和地理方位,還有非常重要的勢力平衡。
同時,這些事情往往是一個連一個的,環環相扣的。
簡單一點的,比如說張行既然要親自渡河,那麼他的直屬領兵頭領們,也就是賈越、周行範、尚懷志、王雄誕、賈閏甫、閻慶等人就沒理由不跟來。
這是他的班底,沒有班底怎麼做事?
謝鳴鶴屬於私人關係,幫忙在登州當完老師之後,也肯定是要來的。
還比如說,南岸的後勤與文官體系剛剛建成,也是沒法打破的,所以柴孝和之於東平郡以下,周爲式之於東郡、邴元正之於濟北郡、房彥朗之於濟陰郡、鄭德濤之於齊郡、杜才幹之於魯郡、竇文柏之於琅琊半郡,都是沒法動的。
稍微複雜點的也有。
比如說,爲了在河北建立一個像模像樣的隨軍中樞體系,在魏玄定、雄伯南都決定過來的情況下,閻慶一個人是無法支持住一個秘書班底的,於是剛剛被從大頭領和留後位置黜落的祖臣彥也被帶了過來.這就有真有點古怪了。
但委實合理,人家筆桿子和家族河北影響力還是在的,而張行也真不是爲了對付李樞才這麼幹的。
再比如說,張金樹算是張行鐵桿了,柳周臣反而比較陌生,但是職責所在,後者是軍法官,前者是治安紀律巡視,所以後者一定要來河北,前者恐怕要留在河南但依着張金樹的想法,估計只當張行讓他監視河南了。
這些都還算是小的地方。
還有些大的呢?更復雜的呢?當然也有。
比如說,那日決議後白有思的登州留後位置在被正式確立,那麼就需要給白有思配一套班底,這個時候唐百仁、房敬伯這一文一武兩個降人,似乎就很合適。但實際上,唐百仁是迫切希望來渡河立功的,多次寫信請戰,不好打消人家的積極性,而且登州太大,房敬伯一個人也有些爲難。
於是,張行便將曾經不穩當過的王振、孟啖鬼強行劃到登州,同時讓賈務根這個在齊郡老於庶務的前郡丞去登州協助白有思。
而這麼一來的話,齊郡三降將,雖然因爲地理原因都是出兵河北的最佳人選,但三個降將全都離開本據點,不免讓人不安,於是只有樊豹一人率部北上,左才相是留在齊郡的。樑郡那邊,人家範廚子也適當加了擔子。
再比如說,那日決議後,張行對李樞的評價進一步走低,再加上河南文官多是出於李樞一脈,不免有了強烈的制衡心態,而最適合的人選理論上是王叔勇,但王叔勇政治上太老實,所以實際上的人選反而是徐世英,徐世英留在東郡不光是能制衡李樞,還能把握住大河,必要時方便河北的軍隊折返回來。
考慮到徐世英本人的才能,這其實是一個很艱難的決斷,張大龍頭費了好大力氣才下定決心。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更大範圍的聯動效應:
徐世英留守東郡沒問題,但是人家的核心下屬裡,郭敬恪和魯氏兄弟都是河北人,都一心想渡河北上的,那麼就。
是郭敬恪和魯老二過來,魯老大留守南側,負責河道。而徐世英的直屬勢力稍減,爲了確保他在東郡的絕對地位,同爲東郡本土出身大頭領的牛達和翟謙就要隨軍過來,對應的,翟謙的弟弟翟寬以及黃俊漢,還有關許就要留下來,以確保東郡既只有一個頭,又勢力不弱。
但是,這麼做,相當於直接拆了徐世英、牛達、翟謙三個從建幫一開始就存在的標準山頭,爲了安撫他們三家,同時也是爲了確保抽調兵力順利,似乎也是爲了打擊從一開始就形成幫內固疾的軍事小團體,於是乎,張行立即開啓了此番北上另一個簡單粗暴的原則。
那就是強行拆分所有領兵頭領的山頭——大頭領可以不去,但他的心腹頭領必須去一兩個;反之,大頭領去了,也必須要留心腹頭領在家領部分兵馬屯駐。
美其名曰見者有份,實際上有趁機拆山頭整編的陽謀在裡面。
而出乎意料的地方在於,那些頭領們,明知是怎麼回事,每個人的反應也都還是複雜不一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抗拒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坦然接受。
因爲這裡面牽扯到渡河北進的前景問題——如果你相信進取河北是必勝的,自然應該踊躍參加,從張行角度來說更應該把所有自己信任的人帶上,把鄙夷和厭棄的人留下。
但實際上,事情沒那麼簡單。
之前就說了,渡河去河北,這是一個所有人大約都知道正確,但也所有人都能意識到真的會很艱難的一次北進,真有可能片甲不歸的。所以,每個人的反應都很複雜和糾結,都有生怕落後想跟上去參與擴充地盤的心態,也都有想保存實力在河南安享的心態。
對應的,抽調部隊和山頭內部的留去取捨,也成爲了最近所有實權頭領都在糾結的破事,偏偏事情也不是個人想如何就如何,都還要顧及威望越來越高的張行眉毛鼻子一把抓,以及雄天王親自找你或者找你心腹頭領做工作。那叫一個難。
下面難、中間難,上面也難。而且這都還是隻是初案,對於負責寫這個名單的張行而言,裡面矛盾衝突的地方多的很,哪個點需要堅持,哪個點可以適當放棄,對誰要強硬,對誰要考慮人家一貫的態度,什麼時候選才,什麼時候選德,什麼時候要選親,都是要仔細思量的。
甚至,張行爲了強調淮西的隸屬性,還強行徵召了輔伯石和一千淮西子弟,爲此差點引起淮右盟的決裂,只是被杜破陣給壓下去了。
總之,林林總總,人事問題大概是最複雜,也是最敏感,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再加上嚴肅的後勤問題,軍隊整編以及參謀部的組建問題,河北情報網的鋪設問題,甚至還有張行本人非常在意卻爲他人詬病的政策,也就是動員東境少年進行百日築基的政策,也出現了些新問題一一舊的流言消失,新的流言又起,民間很多人都說這些少年是爲了送到河北當義軍,城市和鄉村的家長對待流言是截然相反的態度,便是那些教授築基的高手們,也都開始趁着北伐準備工作懈怠了起來。
張行其實是有些焦頭爛額的。
而就在即將日落的時候,焦頭爛額的張大龍頭忽然在屋內擡起了頭來,望向了門外,然後將身前滿是名單、圖像、表格的紙張聚攏到一起,稍作遮蔽,然後等候了起來。
片刻後,果然紫面天王雄伯南出現在了門前,並且直接在門檻上開了口:“張三郎,我有一個想法。”
張行沒有吭聲,只是擡手示意,請對方進來。
“我覺得,咱們現在雖然千頭萬緒,但有些事情根本急不得,有些事情更是本來就那樣,多想無益,最根本的還是要保證渡河第一仗能打贏,在河北能立住腳,是不是?”雄伯南走進門來,繼續來問。
“自然如此。”張行脫口而對,他當然知道對方在指什麼。
“而想要第一戰打贏。
在河北立住腳,眼下最急缺的就是河北方向情報對不對?”雄天王繼續追問。
“對。”張行肯定來言。
雄伯南來到桌子對面,看了眼桌上那些紙張,卻沒有理會,只是自顧自言道:“但我們對河北情報委實知曉有限,今日中午說諸葛德威的時候也是如此,當時閻頭領說最壞的結果是你隨諸葛德威過河去,被高手圍殺”
“有些荒唐了。”張行趕緊解釋。“但也不怪閻慶,關鍵還是情報,咱們缺情報,對河北一頭霧水,也難怪他會亂想。
話題轉回來了。
“沒錯。”雄伯南重重頷首。“但卻情報也不能怪誰,因爲我們自己太忙了,說好的四萬軍隊現在只到位了兩萬多,頭領們也沒到位,大軍都沒整編好,王翼部.也就是那個參謀部更是個水中花;而河北那邊的探子也不是沒撒出去,只不過距離決議北進才區區十幾日,他們也剛剛過去,最多隻是探問些基本的軍情,想要深入到河間那邊,或者瞭解對岸的軍心民意,未免太強人所難。”
張行重重點頭。
“而且你想過沒有,便是他們能察覺一些東西,轉回來彙總,再經過討論,也未必就有效和及時了,甚至只回來後跟你說,也不敢對着你輕易斷定些什麼。”雄伯南繼續來言。“而依我說,若是你這個能做主的,能親自去河北看一看,走一走,很多東西是不是就能直接瞭然於胸,省下很多事了?”
張行心中微動,繼而頷首:“不錯,無論何時,指揮官親自走一遭,纔是最好、最及時的探子.雄天王的意思是,仿效當日劫持皇后儀駕,動員精銳,咱們親自往對岸走一遭嗎?”
“不用動員精銳,那樣反而容易驚擾他人。”雄伯南笑道。“只是去做探子而已,咱們倆就行,我護着你去,反而最安全,先裝作是去投奔他們的河北好漢,往義軍軍營外圍走一走,再往平原、渤海的官府治下也走一走。以我們的修爲,兩三日就能折返回來。便是去一趟河間大營,只要對岸尋到馬,也不過六七日。”
“現在動身嗎?我跟魏公、賈越他們打個招呼。”張行毫不猶豫,再度點頭。
或者說,他沒有理由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