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頭紅小鬼

01

在崑崙大山那個最隱秘的山坳裡,隱藏在一片灰白色山岩間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天無疑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因爲這座平時絕無人蹤往來的大屋,今夜子時前後居然有五個人走了進去。

第一個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兩尺,一個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個像他這麼高的人。

他手裡也拄着一根青竹竿,比他的人又長了四尺,梢頭還帶着幾片青竹葉。

他的衣衫,他手裡的青竹和竹葉,都是碧綠色的,甚至連他的臉都是碧綠色的,就好像戴着一張碧綠色的人皮面具。

這麼樣一個人,行動應該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說他的行動如殭屍躍動,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行動竟然十分靈敏,而且柔軟。

——柔軟?行動柔軟是什麼意思?

他的人本來還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輕輕地一擺動,就像是柳絲被風吹了一下,然後,一瞬間,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

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亙古以來就已坐化在這裡的洪荒神獸。

着竹衫的人以手裡的青竹點門前石階,“篤,篤篤篤篤,篤篤”發七聲響,響聲不大,卻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傳出大屋中某一個神秘的通訊中樞。

然後那兩扇巨大的石門就開始緩緩地啓動,滑動了一條線。

一陣風吹過,竹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門後,石門再閉,就好像從未開啓過。

然後第二個人就來了。

第二個人穿一件紅色的紅衫,身材嬌小,體態輕盈,梳兩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手裡還拈着一根梅花,鮮豔蒼翠,就好像剛從枝頭摘下來的一樣。

——現在只不過是秋天,哪裡來的梅花?

這麼樣一個小姑娘,行動應該非常靈活嬌美的,可是她卻是跳着來,就好像一個殭屍一樣跳着來的,甚至比殭屍還笨拙僵硬。

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剛剛躍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輕輕一彈,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轉着飛了出去,飛入大屋,飛入山霧,一轉眼就看不見了。這時她的人也已看不見了。

山間居然有霧,濃霧。

過了片刻,濃霧中又出現了一頂轎子,一頂灰白色的轎子,就像是用紙紮成準備焚化給死人的那種轎子,彷彿是被山風吹上來的。

可是轎子偏偏又有人擡着。只不過擡轎子的人也像是被風吹上來的。

人與轎都是灰白色的,都好像是紙紮的,都好像已化入霧中,與霧融爲了另一種霧。

到了白石大屋前,他們就忽然停頓。

——在半空間停頓。

然後轎子裡就發出了一種鬼哭般的聲音:“我已經找到你們了,你們再也逃不了的,快還我的命來,快還我的命來。”

在那間純白色的簡陋房間裡,那個穿着白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異方苦行僧一樣的人,本來正在翻閱着一個卷宗。

這個卷宗無疑也是屬於飛蛾行動的一部分,而且是這次行動中最主要的一部分。

因爲卷宗上所標明的只有兩個字:

飛蛾。

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這次“飛蛾行動”的飛蛾,就是一個釣者的餌。

02

林還恩,男,二十一歲

父,林登。歿。

(注,林登,福建莆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萬頃,與波斯通商,家族均極富,曾遠赴扶桑七年,據傳聞已得“新陰”真傳,歿於一年前,年四十九。)

母,慕容思柳。

(注,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歿。)

姐,林還玉。

(注,與林還恩爲孿生姐弟,有絕症,寄養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傳孿生子女必須隔地隔宅而養。歿。)

以下是林登對他兒子的看法,是從一種非常親密的關係中得到的數據,而且絕對是林登本人親口說出來的。

“還恩聰明,聰明絕頂,三歲時就會寫字,七歲時就能寫一部《金剛經》,我不敢教他學武,太聰明的人總會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許多高手,他們只要在我的宅院裡住幾天,還恩就會把他們的武功精髓學去,只可惜他在我臨死之前忽然……”

以下是慕容思柳對她兒子的看法:

“還恩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爲他從小就是註定要被犧牲的,因爲我們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經決定要用這個孩子報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麼困難,這個孩子都一定會挺身而出。

“慕容家果然有困難了,還恩本來是可以爲他們解決的,只可惜……”

以下是他的姐姐林還玉對他的看法:

“還恩雖然是我嫡親的兄弟,可是我們這一生中見面的機會並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別了,我相信我們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從未有過噁心和惡行,就算我們前生做錯了事,老天一定要懲罰我們,施諸我身上的酷刑也已足夠了,爲什麼還要對他如此殘酷?讓他永遠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

以下是和他們家族關係非常密切的江南名醫葉良士對他的診斷:

“全身血絡經脈混亂,機能失去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動,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則必死無救。”

穿白色長袍的苦行僧用一隻手慢慢地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也掩藏在他那件寬大的灰袍裡。

這些數據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這一次他還是看得非常仔細。

他一向是個非常仔細的人,絕不允許他們做的事發生一點錯誤疏忽。

他對他自己和他屬下的要求非常嚴格,可是這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彷彿已經對自己覺得很滿意了。

這時那青竹竿一樣的綠袍人已經像柳條一樣輕拂着走了進來,輕輕地坐入一張寬大的石椅裡,坐下去的姿勢竟讓人聯想到一隻貓。

那個拈紅梅的紅色小鬼也跳了進來,一下子跳入了另一張椅子,卻還是直挺挺地站在椅子上,沒有坐下。

這時看去,“她”卻已完全不像個小女孩,先前惹人憐愛的大辮子也不見了,回到了紅衫白褲的小男孩模樣。

他全身上下的關節竟好像全都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轉折彎曲。

苦行僧沒有擡頭,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只不過冷冷地說:“你不該來,爲什麼要來?”

“爲什麼我不能來?”

如果還有別人在這屋子裡,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吃一驚。

這句話七個字本身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說這句話的這個人,聲音也完全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

——恐懼、威脅、要挾、尖刺,這些可能會讓人吃驚的聲調,這個聲音裡完全都沒有。

事實上,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好聽得多。不但清脆嬌美,而且還帶着種說不出的甜蜜柔情。

這纔是讓人吃驚的。

現在在這個屋子裡的三個人,應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會是這樣子的,但卻偏偏有。

那個臉色綠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屍,看來連一點生氣都沒有的綠袍人,竟用這種甜蜜溫柔如蜜的聲音問苦行僧。

“你說我不該來,是不是因爲我把不該來的人帶來了?”

“是的。”

“我也知道。”綠袍人的聲音柔如初戀的處女,“如果不是我,紙紮店的那些人,永遠都找不到這裡。”

“是的。”

“也就因爲一點,所以我才一定要來。”

“爲什麼?”

“我不來,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他們不來,怎麼會死在這裡?”綠袍人說:“有你在這裡,他們來了,怎麼能活着回去?”

“他們是不是能活着回去,跟我在不在這裡沒有關係。”

“那麼跟誰有關係?”綠袍人問。

“你。”

苦行僧的聲音永遠是沒有感情的,不會因任何情緒而改變,不會因任何事件而激動,非但沒有感情,甚至好像連思想都沒有。

他只是冷冷淡淡地告訴綠袍人:“他們是不是能活着回去,只跟你有關係,因爲他們是你帶來的。”

這時已是午夜,遠方的夜色就像是一個仙人把一盂水墨,潑在一張末代王孫精心製作的宣紙上,那頂看來彷彿是紙紮的轎子和那兩個擡轎人,仍然懸掛在遠方的夜色中。

懸空掛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一幅吳道子的鬼趣圖,那麼真實,那麼詭異,又那麼的優美。

“是的。”綠袍人的聲音仍然異乎尋常:“他們是我帶來的,當然應該由我打發。”

他站起來了。

他站起來的姿態,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從某一個仙境的泥土中長出來了。

——那麼真實,那麼優美,又那麼神秘。

可是他不動時的模樣,還是那麼樣一個人,冷、綠、僵硬。

這個人動和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可是這個人最驚人的地方,遠比這一點還要驚人得多。

人與轎仍在空中。

就算人真是紙紮的,也不可能憑空懸掛在空中的。

就算一片像落葉那麼輕的落葉,也不可能忽然停頓,懸掛在空中。

可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卻的確是這樣子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

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居然在一瞬間化爲了一團火。

火是從青竹竿上開始燃燒的。

綠衣人的腰一扭,人已到了屋外,將手裡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個綠色的巫魔在向上蒼髮出某種邪惡的詛咒。

然後這根本已無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從某種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開始不停地扭曲顫抖,彷彿變成了一條正在地獄中受着煎熬的毒蛇。

然後它就把地獄中的火焰帶來了。

黑暗中忽然有碧綠色的火焰一閃,在青竹竿頭凝成了一道光束。

毒蛇再一扭,光束就如蛇信般吐出,閃電般射向那懸立在夜空中的人與轎。

——於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就在這一瞬間化成了一團火。

火勢燃燒極快,在一瞬間就把半邊天都燒紅了。

——這兩人一轎原來真是紙紮的。可是紙紮的人轎又怎麼會從千百里外跟蹤一個人飛入這陰森而詭秘的石屋?

——轎子裡如果沒有人,怎麼會發出那種淒厲的嘶喊聲?

燃燒着的火焰忽然由一團變成了一片,分別向五個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條火柱。

火焰再一變,這五條火柱忽然變成一隻手,一隻巨大的手,從半空中向那綠衣人抓了過去。

火焰夾帶着風聲,風聲呼嘯如裂帛,火光將綠袍人的臉映成了一種慘厲的墨綠色。

他的人彷彿也將燃燒起來了。

只要這隻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體與靈魂俱將被燒成灰,形神皆滅,萬劫不復。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世界上好像已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住這隻火手,也沒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的眼中彷彿也有火焰在閃動。

他忽然發現這隻巨大的火手後,竟赫然依附着一條人影。

一條惡鬼般的黑色人影。

這個人的手腳四肢胴體,每一個關節好像都可以隨意向任何一個方向扭曲舞動。

他一直不停地在動,動作之奇秘怪異,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

——沒有“人”能超越人類的極限,這個人爲什麼能?難道他不是人?

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這個人的武功和來歷,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瞞得住他,這個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遠比大多數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宮裡曾經有一批烏金的絲流入了中土。

這種絲不但有彈力,有韌性,而且刀斧難斷。

武林中有個極聰明的人,得到了這些金絲,就用它創造出一門極怪異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這些金絲吊起來,金絲的另一端有釘鉤,鉤掛住四面的屋脊牆檐樹木高塔樁柱和任何一個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這無數根金絲吊着。就像是個被人用線操縱的傀儡。

唯一不同的是,操縱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他的人一動,就帶動了金絲,金絲的彈性和韌力,又帶動了他的動作,無數根金絲的力量互相牽制,以舊力激發新力,再以新力帶動舊力,互相循環,生生不息。

——這種力量的奧妙,簡直就像是一種精密而複雜的機器。

這種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無法想象的,只有這種力量,才能使一個人發出那種超越的動作。

明白了這一點,你自然也就會明白那頂轎子爲什麼能懸空而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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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頂紙紮的轎子和兩個紙人,本來就是懸附在這個人身上的。這個人本來就“坐”在轎子裡。

怪異的動作,激發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動作看來更怪異可怕。

那隻巨大的火掌,就是被他所催動操縱,帶着烈火與嘯風,直撲綠衣人。

風火後還有那惡鬼般的人影。

就算綠衣人能避開這團烈火,也避不開這黑色人影的致命一擊。

風聲淒厲,火焰閃動,惡鬼出擊,在這一瞬間,連天地都彷彿變了顏色。

那個穿紅衫的紅色小鬼眼睛裡直髮光,全身都已因興奮而緊張起來。

他喜歡看殺人,能夠看到一個人被活活燒死,豈非更好玩。

只可惜這次他沒看見,但卻看見了一件比火燒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綠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樣輕輕一個旋轉,身上的綠袍忽然在旋轉中褪落。

——也許並不是袍子從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從袍中滑了出來。

他的身子柔滑如絲。

他的手一揚,長袍已飛起,就像是一片綠色的水雲,阻住了烈火。

水雲反捲,接着又向那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飛捲了過去,把烈火也往那人身上捲了過去。

紅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來。

他眼睛正在看着,並不是半空中那火雲飛卷,倏忽千變,綺麗壯觀無比的景象,也不是那驚心動魄、扭轉生死的一招。

他當然更不會去看遠方的那一輪正在逐漸升起的圓月。

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一個人,一個剛從一件綠色的長袍中蛻變出來的人。

一個女人。

一個一定要集中人類所有的綺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數男人都一定要仰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

對男人來說,這種高度雖然是種壓力,但卻又可以滿足男人心裡某種最秘密的慾望和虛榮心。

——一種已接近被虐待的虛榮的慾望。

她的腿很長,非常長,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許只能達到她的腰。

她的腰纖細柔軟,但卻充滿彈力。

她的臂是渾圓的,腿也是渾圓的,一種最能激發男人情慾的渾圓。渾圓、修長、結實、飽滿,給人一種隨時要脹破的充足感。

——她是完全赤裸的。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滿了彈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隨着她身體的動作而躍動。

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躍動,甚至可以讓男人們的血管爆裂。

紅小鬼還沒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臉,連她那一頭黑髮都沒有看見。

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腿。

自從他第一眼看見過這雙腿,就再也捨不得把眼睛移開半寸。

直到他聽見苦行僧冷冷地問他:“你這次來,是來幹什麼的?”

這時那惡魔的黑色人影正飛騰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

一片密如蛛網的火焰匯合成的火海。

綠雲反捲,火掌也反捲,他的身子突然收縮,再放鬆,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從對手致命反擊中飛彈而起。

——利用烏金絲的特性所造成反彈力,在身子的收縮與放鬆間,彈起了四丈。

這是他的平生絕技。

烈火轉瞬間就會消失,他在這次飛騰中已獲得了新的動力,火焰一滅,他立刻就可以開始搏擊,從一個外人絕對料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種別人絕對無法做到的動作,將對方搏殺於一瞬間。

——蛛網般的烏金絲此刻已經糾結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況,似乎產生的力量也是複雜的,由這種力量催動的動作當然更怪異複雜。

所以他雖然一擊不成,先機並未盡失。

他對自己還是充滿信心,因爲他想不到石屋裡還有一個對他的一切都瞭如指掌的人。

烏金絲在黑暗中是看不見的,在閃動的火焰中也看不見。

只有這個人知道它的確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麼地方。

——苦行僧已經慢慢地從他身後的大櫥裡拿出了一個純鋼的唧筒。

這是他一排十三支唧筒的一個,從筒裡打出去的,是片黃金色的水霧。

水霧穿窗而出,噴在那些雖然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烏金絲上,而且粘了上去。

火雲捲過,雖然燒不着烏金絲,黏附在烏金絲上這千萬顆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霧珠卻燃燒了起來,化成了一片火海。

佔盡機先的黑衣人忽然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可是他沒有慌,更不亂。

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這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和黑色面具都可以防火。

他的輕功絕對是第一流,名動天下的楚香帥現在如果還活着,也未必能勝過他。

到了必要時,他還可以解開纏身的絲網,化鶴飛去。

他要走,有誰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這個人卻似已經是個死人。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卻冷冷地去問紅小鬼。

“你這次來幹什麼?”

紅小鬼忽然笑了,不但笑,而且跳,而且招手。

這個行動和神情都詭異之極的紅衫小鬼,居然笑着跳着招着手開始唱起了兒歌。

砰、砰、砰,請開門。

你是誰?

我是丁小弟。

你來幹什麼?

我來借小刀。

借小刀幹什麼?

劈竹子。

劈竹子幹什麼?

做蒸籠。

做蒸籠幹什麼?

蒸人頭。

蒸人頭幹什麼?

送給老媽當點心。

他自己問,自己答,唱出了這首兒歌,他唱得高興極了。

苦行僧居然就聽着他唱,等到他唱完再問:“你這次來,不是爲了急着

要知道這次行動的結果?”

“當然不是。”

“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

“我當然想知道,只不過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

紅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兒歌!

“飛蛾行動”開始,楚留香就已死。

他不來,早已死。

他來,還是死。

苦行僧的人、面,和那雙眼睛,又都已隱沒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

“那麼你這次來,還是等着來割頭的?”

“是。”

“現在已經有頭可割,你還不快去?”

“誰的頭?”

“你早已想割的那個頭。”

“那王八蛋的頭現在已經可以去割了?”

“是的。”

紅小鬼嘻嘻一笑,雙臂一振,好像舉起雙手要投降的樣子。

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裡卻忽然充滿殺機,連一點要投降的樣子都沒有。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紅衫紅褲裡忽然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好像大塊冰條忽然崩裂的那種聲音。

然後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一大票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從他的衣袖褲管裡掉了下來。

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雖然都已隱沒在燈光無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臉上驚愕的表情,還是可以想象得出來的。

綠衣女子與黑衣人之戰眼看着隨時都會結束,但是兩人都展盡平生絕技,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式出擊,扭轉乾坤,而且反置對手於死地。

火中縱躍,空中過招,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學問,重要的是這個局面紊亂的搏戰之中,勝負雙方,隨時都可能易位,在這種險惡的狀況之下,唯有冷靜才能生存。

苦行僧當然知道這一點的重要,剛纔他是旁觀者,現在,他好像也被推進了漩渦,在面對生死的這一刻,不變也許就是應付萬變之道。

紅小鬼的兒歌,現在重又回想起來,不禁令人有些發毛,“做蒸籠,蒸人頭,送老媽,當點心……”

綠衣女子、黑衣人、苦行僧,到底哪一個纔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對象?

紅衣小鬼的雙手高舉,仍作投降狀,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還在不斷地從衣袖褲腿流下來……

然後這個本來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活”了。

——原來他的四肢關節,平常一直都是用鐵板夾住的。

所以平時他的行動永遠僵硬如殭屍,連坐都坐不下去。

江湖中的人,根本沒有聽見過江湖中有他這麼樣一個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還沒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頭顱已被他割下,提在手裡。

所以知道他這個秘密的人,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個。

可是每個人大概都想象得到,像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他自己把用來束縛自己的鐵板掙斷時,他的行動會變得多麼輕巧迅速詭變靈敏?

鐵板碎落,人飛去,在一瞬間就已變成了一個飛躍變幻無方的鬼魅精靈。

飛騰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體忽然遲鈍了。

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煙。

燃燒在烏金絲上的火煙,帶着一種很奇怪的氣。

他忽然覺得暈眩。

然後他就看到一條腿從煙火中向他踹了過來,一條修長筆直渾圓結實的腿,赤腳,足踝纖巧,曲線柔美。

腳趾很長,很漂亮。

在某一種情況下,這麼樣一雙女人的腳通常都最能激發男人的情慾。有時候甚至比其他一兩處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

有經驗的男人都明白這一點。

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殺人有經驗,殺女人這方面也很有經驗。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發覺這隻漂亮的腳是真的會要他的命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一條鬼魅般的人影,已經橫飛而來,就像是個紅色的小鬼。

割頭的小鬼來了。

大家趕快跑。

如果跑不掉,

頭顱就難保。

割頭小鬼,專割人頭。

在一個人將死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一個穿紅衣着紅褲的小孩出現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個人的髮髻,一刀割下,提頭就跑,倏忽來去,捷如鬼魅。

這個小孩是誰?

沒人知道。

這個小孩爲什麼要割人的頭顱,提着頭顱到哪裡去了?

也沒人知道。

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這是件多麼神秘詭譎的事,甚至還帶着一種血腥的浪漫。

最浪漫而傳奇的一點是,如果不是名人的頭,他是絕不會去割的。

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麼樣一個專割人頭的小鬼,就算你帶着八百萬兩黃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去割你的頭,他也不會睬你,甚至連你的頭髮都不會去碰一碰。

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來割你的頭,遠比你求他不要來割你的頭還要困難得多。

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頭來,他就會時時刻刻在等着。

等着你死。

他跟你絕對沒有仇,既不想殺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會等着你死。

如果你萬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麼死的,不管你死在哪裡,也不管你是在什麼時候死的,你只要一死,他就出現了。

只要他一出現,他那把割頭的小刀就會在你的咽喉間,一刀割下去,絕對會割到你後頸的骨縫裡。一刀就割斷你的頭顱,連刑部大堂裡最有經驗的劊子手都不會算得比他準,然後他提頭就跑,一閃無蹤。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誰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地等着割一個死人的頭顱是爲了什麼?

只不過有一件事是每一個只要有一點幻想力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藏着許多人頭,每一個都是名人的頭。

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畫名瓷名劍,有些人喜歡名人名花名廚名酒。

前者重價值,後者重情趣。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人,喜歡收集的卻是名人的頭。

幸好這種人只有一個。

絕代的名花死了,只不過是個死人而已,曠世的名俠也死了,也一樣是個死人。

死人都是一樣的。

死人的頭也一樣!既無價值,也無情趣。可是對這個人來說,卻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樂趣,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目標。

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割下多少人的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個人的頭時,從來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

他出手時,就在一瞬間,人頭已被割下。

只有這一次例外。

這一次他在割頭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去做的事。

任何人都想不到這個割頭小鬼會認爲這件事比割頭更重要。

長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躍動,別人看得見,她自己也看得見。

她常常把這一類的事當作一種享受。

面對着一面特地從波斯王宮裡專船運來的穿衣鏡,看着自己身上肌肉的躍動,這已經是她唯一的享受。

——怎麼又是波斯王宮?爲什麼每個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宮有點關係?

一個這麼高的女人,這麼美,這麼有魅力,大多數男人只要一看見她就已崩潰,連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給自己一點享受之外,還能要求什麼?

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況發生了。

她從未想到會有一個比矮她一半的男人,居然會像愛死了她一樣抱住她。

更想不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會是割頭小鬼。

割頭小鬼居然沒有先去割頭。

長腿踢出,小鬼飛起,凌空轉折翻身扭曲,忽然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好像一個幾天沒奶吃的小鬼頭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樣。

——並不一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三百年沒見過女人,甚至連一隻母羊都沒見過。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是個花癡。

長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

——這個小鬼咬得真重。

奇怪的是,她的臉上連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連叫都沒有叫。

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恍恍惚惚的暈眩,就好像在面對着那面鏡子一樣。

等到這一陣暈眩過後,穿紅衣的割頭小鬼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只看見夜空中彷彿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閃而沒。

一個穿黑衣的人重重跌在地上,這個人當然已經沒有頭。

這個割頭小鬼提着他的頭藏到哪裡去了?

這個問題仍然無人能夠解答。

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的收藏中無疑又多了一個武林名人的頭。

03

一個檀香木匣,一點石灰,十七種藥物,一顆人頭被放進去。

木匣上刻着這個人的名字。

在這個地方,像這樣的檀香木匣,到今天爲止,已經有一百三十三個。

這個地方在哪裡?當然也沒有人知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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