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龍武天寶號的甲板上三三兩兩站着幾撥人,這些人大多面色凝重,頗露疲態,都被昨夜的審問耗費了不少心力,唯有這迎面而來的清冽江風,才讓人感到一絲清爽,又是一夜過去,寶船穿越三峽,已進入水道最爲狹窄的扼龍峽,兩岸絕壁近在眼前,似乎觸手可及,船員們都緊張地調整着船帆,船尾的舵手更是無比小心,像龍武天寶號這樣的巨船在通行扼龍峽時,稍有不慎,輕則擱淺,重則船毀人亡。
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有兩人倒是玩的十分開心,一個自是天性無憂的紅袖,早就忘了昨夜滿腹的牢騷,第二便是閱盡千帆的古懷亦·沁南歌,兩人似乎完全不受船上兇案的影響,一老一少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對着一隻紅色小貓圍追堵截,不亦樂乎,而楚回和山青站在這老少兩人不遠的地方,都只是望山觀水,默不作聲。
紅袖停下來,叉着腰喊道:“古爺爺,你給我抓住那小畜生,又把我的早飯給偷吃了,這貓不吃魚,非要搶我的包子吃,你說這小畜生過不過分,你幫我抓住它,我一定要拔它一根貓鬍子解氣。”
古老頭也不再跑了,這將戈靈巧至極,他們倆被耍的團團轉,古老頭喘着大氣,扶着船舷說:“紅袖姑娘,老頭子可……可幫不了你了,再追下去,我這身老骨頭就得散架了。”
紅袖吐了吐舌頭,笑道:“古爺爺,你別裝了,我可看你大早上一個人吃了一隻扒雞,兩壺老酒,這麼能吃,可不像老骨頭。”
古老頭也笑着回道:“姑娘此言差矣,老頭子也經歷過饔飧不飽的年月,深知這能吃能喝方纔是福,正所謂以佳餚美饌,養吾之老饕啊,哈哈。”
“什麼‘筍’啊‘桃’啊的,不知道古爺爺你在說啥。”紅袖聽後直晃腦袋,忽然想到什麼又朝古老頭問道:“對啊,古爺爺,你這回坐船是去寧州幹嘛,是去吃他們的犛牛和羊羔,喝他們的火夏烈酒嗎?”
古老頭笑着搖搖頭,擡頭望向天空,似是在回憶什麼,緩緩道:“那寧州的火夏是真的好喝,但現在南北通商頻繁,也是在哪都能喝到了,唯獨那草原上的羊羔腿啊,用微微的炭火慢慢地烤到滋滋冒着羊油,香味立馬能傳到幾丈外的帳篷裡,再撒上一把磨得細碎的花郎椒,那滋味啊,真的是……可惜啊,真是可惜啊,我不能爲了羊羔腿在寧州久留啊,我得趕在冰河封凍時回到芳青州。”
“芳青州?那不是古爺爺你的家鄉嗎?古爺爺,你是想家了嗎?”紅袖不解地問。
古老頭意味深長地道:“是啊……也不是,葉落總需歸根,我自感大限將至,不想客死他鄉啊。”
紅袖吃驚地張大了嘴,忙道:“古爺爺不會的,我看你硬朗得很,一定還能再活一百歲。”
古老頭摸着鬍子哈哈大笑:“紅袖姑娘,你可知道我現年多少歲了,三百二十一歲啦,這世上就算是我們漓遠族人,也沒有人能活到四百歲的。我已是風中殘燭啦,只盼還能熬過這一路喲。”
一旁的山青也聽到了二人的對話,他小聲朝楚回說道:“古老所言非虛,其實在古老上船後我就觀其氣脈,已若遊絲,全憑這三百多年的一口真氣吊着了。”
楚回怔怔地看着這位漓遠族的壽尊,他很難想象一個人在世上是怎麼能安然度過三百多年的歲月的,定是在星河變異、歲月流轉中看盡了時移世變、陵谷變遷,他又想到了前夜和古老頭的一番對話,好一會兒後,卻是用古老頭形容寧州羊羔腿的話語喃喃道:“可惜啊,真是可惜啊……”
……
甲板另一頭,站着東方長安和胡平,東方長安倚在船舷上,雙手隨意地垂下,寬大的袍袖隨風鼓動,仍是一副散淡公子的模樣,而一旁的胡平,卻是面色如鐵,身體緊繃,今日還在腰間配了一把三尺長刀,刀鞘烏黑且沾滿水珠,似是這鞘中的刀刃散發出的寒氣讓周圍的水汽都凝結於其上。
東方長安問道:“你怎麼如此緊張?還把你的烏丸帶上了。”
胡平硬聲答道:“屬下並不是緊張,只是這船上死了人,還是穩妥爲上。”
東方長安看似平淡地笑問道:“不會是你下的手吧?”
胡平搖頭:“屬下沒有那樣的手法,如果是屬下動手,那李文博的脖子肯定斷了。”
東方長安又問:“你昨天被審問得如何?”
“並無破綻。”胡平肯定的答道,隨即又謹慎問道:“大公子那邊如何,我看那景元不是那麼容易應付。”
東方長安也是搖頭,道:“我這邊也應是未露出什麼破綻,但那景元確實城府頗深,難以琢磨,而且好像對我有些懷疑。”
胡平聽到後真的有些緊張起來,忙問:“從何見得?”
“我們此行準備的如此充足,去寧州行商的目的顯而易見,但他還是問了我去寧州所謂何事,看似多此一舉,但總覺得另有深意。”
胡平環顧四周,確定四下無人注意他們之後,小聲道:“以防萬一,不如還是讓屬下動手,反正都已經死了一個御史了,再死一個不多。”
東方長安笑道:“你怎麼總想着殺人?他並未懷疑我的身份,只是懷疑我此行的目的,靜觀其變吧。”
胡平無奈,上船後東方長安已經對自己說了三次靜觀其變,但自己實在是靜不下來,此行萬不可有一絲閃失,稍有不慎,滿盤皆輸。胡平對自己的使命非常清楚,但世子卻好像輕鬆自在,倒真像個遊賞山水的富家公子。自己僅跟隨世子一年有餘,尚還摸不清這位小王爺的心思,甫正先生與世子相交多年,若是他在,肯定能告訴自己世子在想些什麼。
東方長安見他不語,又說道:“但有一點,我應是猜錯了。”
“是何?”
“是武帝這次遣使寧州的目的,應該不只是催貢這麼簡單,不然也無需派遣一明一暗兩個使臣。”
“那可否對我們的計劃有所影響?”
東方長安看了他一眼,思索良久後嘆了一聲,道:“不知,希望沒有吧。”
胡平緊抿着嘴脣,不知不覺將手中的刀鞘握得更緊,手上的青筋都根根暴露出來。
東方長安看到後,收起臉上的笑意,沉聲對他說:“把烏丸收起來,你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讓人看了就像是兇手,還有,不要再自稱屬下了,我一行商之人,哪有什麼屬下。”
胡平此時才反應過來,自知語失,低頭應了一聲:“是。”
就在此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着凌亂的敲擊木板的聲音,一會兒便見那龍嗣拄着那根龍頭金拐,失魂落魄地從船艙跑了出來,四下張望,嘴裡大喊着:“謝藥師,謝藥師……謝藥師何在?”
山青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畢竟自己叫這謝青山這個名字還沒多久,楚回在一旁朝他使了個眼色,他這纔回過神來,朝龍嗣喊道:“我在這兒。”
龍嗣趕忙向他這裡走來,看得出他心情急迫,但無奈腿腳不便,把那龍頭拐戳的甲板咚咚亂響,好不容易纔走到了山青跟前,喘着粗氣說:“快……快……景大人有急事請謝藥師。”
“請我去幹嘛?”
“去……去驗屍。”
“驗屍?”山青一臉茫然,問道“李大人的屍體不是早就驗過了嗎,這都在冰窖凍了一夜了,怎麼又要驗。”
龍嗣的臉上寫滿了恐懼,牙齒打顫地說:“不……不是李大人,是第二具屍體,又有人死了。”
“誰?!”甲板上的衆人皆是一驚。
“是那齊州商人,洛高格。”龍嗣說完後,露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
山青走在最前趕往船艙,衆人也都跟在其後,龍嗣仍是三條腿打着圈地跟在後面,而東方長安卻並未動身,他看着龍嗣的那根金拐,若有所思地愣了好一陣之後,才隨胡平一同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