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龍武天寶號航行於慶陽河。
甲字三號房:
一盞燭火搖曳不定,照出兩人身影,正是東方長安與隨行的胡平。
“大公子,怎麼會有鄢都官員同乘此船?”胡平壓低聲音問道。
東方長安舉起青瓷酒盞,一飲而盡,微醺答道:“鴻正御史司職外邦之交,應該是武帝派往寧州的使臣吧。”
“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派使臣去寧州?”
“如若我猜的沒錯,李文博此去只有一個目的。”
“是何?”
東方長安閉上眼睛皺起了眉頭,似是思索,又似是不勝酒力,微有頭痛目眩,緩了緩後吐出兩字:“催貢。”
胡平不解。
東方長安又道:“鐵勒震海年事已高,部族之事已交由兩個兒子,大兒子鐵勒谷陽一直不滿當年的潁上之盟,掌權後厲兵秣馬,應已有不臣之心,二兒子鐵勒榮列早年曾在鄢都學習南陸文禮,是個極爲聰明的人,自然也看到了昊朝在武帝篡權之後,根基動搖,官場腐敗,民心向背。兩兄弟合議後斷了對昊朝的供奉,武帝已經多次遣使催貢了,但都是無功而返,甚至有兩個使臣在寧州莫名其妙暴病而亡,你看那李文博今日上船後的臉色,我料他肯定是接的這門差事。”
胡平聽後仍是一臉緊張,道:“這李文博畢竟是鄢都要官,會否早年間在鄢都見過世子。”、
東方長安搖了搖頭,道:“我入質陽闕宮後,從未出過庚年殿,沒有官員見過我的樣貌。”
“那他是否會認識蘇舜玉,畢竟蘇家大公子也在鄢都講經堂候過官缺。”
東方長安仍是搖頭,道:“蘇舜玉這樣的大家闊少,都是靠着家世和金錢送進講經堂,說是學文禮後候補官缺,其實說白了就是買官而已,能買得的也都是些頂着虛名的州官主簿,不過是爲了能在家譜上添上一筆,武帝重武輕文,講經堂現在根本候不到官缺,只是騙那些商人巨賈的錢財罷了。而李文博所任的鴻正御史一職,絕不是買官的富家子弟夠得着的,況且我今日也以拜會之名親自去見了見他,並無異樣。”
胡平不語,良久後用更爲低沉近乎耳語的聲音對東方長安道:“屬下仍覺不妥,不如由屬下動手,在船上就把他結果了,”
東方長安臉色微變,斷然道:“不可!勿輕舉妄動,靜觀其變。”
……
丙字二號房:
燭火未點,從舷窗照進的月光,映出兩個人影,一人正是當朝鴻正御史李文博,另一人是白天跟隨李文博的一衆人之一,一身侍衛打扮,只聽得那人說道:“李御史深夜召見,屋內卻無半點燭光燈影,怎麼讓景某有點兒做賊的感覺。”
李文博壓低聲音道:“景大人你不要開玩笑了,你我二人既已上了船,那就是正式踏上去北陸的不歸之路了,還不商量對策。”
被李文博稱爲“景大人”的那人笑道:“李御史何以如此悲觀,這不還沒見着鐵勒震海嘛,怎麼就有了不歸路這一說,說不定李御史此行會滿載而歸也未可知。”
李文博啐了一口,道“我呸,還滿載而歸,我只想回去的時候還能帶着腦袋,樊芷與秦先河那兩個老謀深算、巧舌如簧之徒,都在北陸丟了性命,我不過是個鴻正御史,四品官階,鐵勒弄死我還不比弄死一隻螞蟻簡單。”
“鐵勒震海不是好殺來使之人,你想多了,樊、秦兩位大人年事已高,想必是長途跋涉傷了元氣,因病而卒。”
李文博冷笑一聲,道:“哼,鐵勒震海英雄遲暮,這北陸早不是他天下了,倒是你,景元兄!景大人!接了武帝的密令前去密會鐵勒谷陽,那才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雪狼!”
景元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旋即又笑道:“李御史可真是消息靈通,臨行前理政堂只交代你我二人爲明、暗二使,可未曾透露我要去密見何人啊。”
李文博臉上的冷笑更甚,他是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個武帝身邊的小小宦官,不過是仗着武帝寵幸就一直在自己和一衆官員面前趾高氣昂,雖然大人大人地滿口叫着,然那輕佻高傲的口氣,那扭捏做作的扮相,聽着看着都直令人想衝上去給那透着脂粉氣的臉上來上一拳解氣。李文博是武帝元年的科考榜眼,一路摸爬滾打八年不過混了個四品御史,這小小宦官此時卻能和自己平起平坐,實在讓人憤懣,然又難以發作。
“景大人,李某何從得知你就不要管了,但望大人記住,我們現在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我這個明使要是回不去了,想盡辦法也會拖着景大人這個暗使一同在寧州那鬼地方喂狼。”
景元咯咯地笑了起來,一時好像笑得直不起腰來,輕扶着桌子,緩了又緩才道:“李大人威脅人的樣子還真是可愛至極,景某這條賤命,有何德何能陪同李大人慷慨赴死。”說完突然停下,雙目閃着寒光,直看得李文博眉間開始滲出豆大的汗珠,才一字一句道:“李大人不要忘了,聖上給你我的使命可不是活着回來,如若你連這點覺悟都沒有,也不用遠去寧州了,不如就在這龍武天寶號上,自裁吧!”
李文博看着黑暗中景元離去的背影,脊背之上如被刺入冰棱,凍得他動彈不得。
……
丁字一號房:
房間內點了七八隻燭火,照的滿堂通亮,那個來自齊州的錦衣商人斜臥在榻上,他肥頭胖耳,體態臃腫,手裡卻端詳着一把短刀,這把短刀已出鞘,通體透着寒光,看起來是把難得的寶刀,這人卻看着寶刀搖頭嘆息,似是有什麼遺憾。
只聽得他喃喃說道:“我洛家在齊州鍛刀鑄劍數百年,竟然就是比不過一個武廣城。”
此人正是齊州冶鐵巨賈洛高格,同時也是百年劍坊龍吟坊的當家,洛家先祖在齊州留安山下發現礦脈後以冶鐵發家,後建龍吟坊鑄兵刃,聖皇帝一十六年傳至洛高格,洛高格一生別無所好,只好鑄刀劍兵刃,一生得意之作本也頗多,但自武廣城在齊州橫空出世後,洛高格的那些得意之作在他眼裡都不過只是破銅爛鐵。
“武廣城……”洛高格已不知多少個夜晚在久久不能入睡時,無比嫉恨地反覆唸叨這個名字,這個本名不見經傳的鐵匠,好像就一夜之間受到掌管鑄造的天神的指點,在他那個破窯一般的鐵鋪裡鑄造了一件件當世名刃,其中昊朝千機營統領夏長階所持的被稱爲當世十大名劍之一的“落楓”就是出自其手。洛高格也曾重金力邀武廣城到龍吟坊做掌爐劍師,然被世人皆稱豪爽俠義的武廣城卻與洛高格話不投機,只願窩在那小鐵鋪內,一年只鑄一把名刃,遇投緣之人則直接贈刀送劍,分文不取,而對洛高格的重金求劍卻置若罔聞。
從此,洛高格一蹶不振,縱情酒色,身形也走了樣,卻成了世人眼中他這樣的富商該有的樣子。直到他在十方街上遇到“那個人”,“那個人”不肯透露自己姓甚名誰,卻給了洛高格一塊寒鐵,一壺清水,告訴他這就是武廣城能鑄造出神兵的秘密,他本不信,自己親自動手,以寒鐵鑄刀刃,以壺中清水淬刀身,卻真的鑄出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刀,僅僅是一把曲刃短刀,就勝過了自己曾經的任何一件作品,洛高格當即許以重金,求此物由來,“那個人”卻分文不肯收,只讓他幫他做一件事。
洛高格做夢都沒想到“那個人”居然會讓他做這種事,也想不通“那個人”怎麼會提早那麼久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當他舉着短刀站在宵朝生的屍首前時,雙腿嚇得發顫,這是他第一次見死人,還是死相如此難看之人,爲什麼要取這個人的大腦?他想不通,卻狠下心來決定照做,做了這件事就能得到自己畢生所求,鑄造出冠絕於世的寶刀名劍。將要下手之時,洛高格自作聰明,將刀換到左手,想讓以後查案之人看出這是個慣用左手的人作的案,卻失了分寸,一刀削去了宵朝生半個腦殼,腦仁混着血水躺了一地,洛高格當時幾乎要吐了出來,強忍住噁心把那攤東西收拾進一個油紙袋子,沒注意到那攤東西上還有數條白色蟲子在蠕動,包了幾層之後,趁着夜色出了城門,把這包東西交予了一個掛着白燈籠的渡船上的船伕,飛也似地逃了回客棧。
此後,洛高格一直在等“那個人”來找他,卻一直等不到,而他自己自那夜之後卻好似患上癔症一般,開始恐懼黑夜,甚至嚴重到在陰影也不能久留,晚上要在屋內點滿燭火才能安睡。後來一直捱到城中開始混亂起來,他才收買了個捕快打探,卻打探到了巫蠱一事,心中大駭,立即尋船出海,還好趕上了這龍武天寶號,不然若從那死鬼宵朝生上查到自己,這番豈不是雞飛蛋打,得不償失?他哪知道,荊齒城的庸官們定下注意壓下此案,連那倒黴的宵朝生也被草草付之一炬。
“武廣城……既你不肯爲我鑄劍,那待我此次回去,必留你不得!”
短刀入鞘,發出微微一陣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