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回到荊齒城後將金蟾靈珠交於了捕頭邢傲,詳說了牛眼山中所發生之事,但略去了自己施展合相天成之術力克金蟾的部分,只說是回顏穆勒擊退了巫蠱族人,而兩人卻被玄羽滅了口。
邢傲不疑有他,只覺事情太過詭異,連消失多年的玄羽都參與其中,也不容他多想,趕緊命人去牛眼山把巫蠱族的兩具屍體帶回,又差人尋遍城內所有的醫師大夫熬製湯藥,將靈珠磨成粉混入湯藥之中,彙報城務司後,幾個官老爺爭先搶着喝了幾大碗,又商議一番後命邢傲壓下此事,以城中有疫病爲由分發藥湯,將巫蠱族二人找個荒地草草埋了,宵朝生的屍首由官府火化後讓妻兒領了骨灰回去,就說着宵朝生就是染了疫病發瘋,爲防止疫病擴散才火化屍首。
當日官府張貼告示,令城內所有人包括客商都到城北的城務司和城南的城隍廟領藥湯,當場喝了之後還要登記名字住所在冊,喝完後領一張便條,南北城門設重兵把手,憑便條才能出城,官府又命人封了水井,每日令水官帶人到慶陽河挑水回城,定時定點供水,城內雞飛狗跳的亂了兩日才平息下來,再過一日,爲以防萬一楚回將金蟾口中生出的靈丹交於邢傲,又命人熬了幾鍋湯藥,分着倒入各個井中,這才重新開井放水。
楚回則是回城處理完邢傲那邊諸事之後第一時間回到醉懷居,山青見到他之後,急忙問道:“如何?找到解藥了嗎?”一旁的紅袖也趕緊關切地湊過來,一臉倦容,看似一夜未睡。
“找到了,但只能解未發作的蠱毒。”楚回淡淡道。
山青一聲嘆息,紅袖卻一臉不解,不停地問:“楚哥哥,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秋姑姑一定有救了吧?是不是?是不是?”
楚回不忍將殘酷地真相直白地告訴眼前這個單純的小姑娘,轉過身去,問山青:“可有法子讓秋老闆安安靜靜地走?”
山青輕輕點了點頭,道:“再多失一道回鄉歸夢之術,她便能這麼睡着過去了。”
紅袖好像明白了什麼,但仍不願相信,帶着哭腔喊道:“秋姑姑都睡了這麼久了,怎麼還要睡?楚哥哥,你快點把解藥餵給秋姑姑,讓她快點醒吧,花娘姑姑、明月姑姑她們都走了,還要秋姑姑去請回來,醉懷居還要重新開張呢。”見楚回不語,又轉身拉住山青的衣袖“謝神醫,你不是神醫嗎,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讓秋姑姑醒過來的。”
楚回扶住紅袖顫抖的胳膊,輕輕說了句:“紅袖,世間事皆如此,不可強求……”
紅袖一下子癱軟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秋老闆被葬在城外的桃林,那片碧桃樹下,鳳緋曾撫着古琴,用溫潤如水的眼睛笑着看着楚回,聽楚回講他遊歷世間的故事。不過短短六年多,物是人非,樹下卻多出一個矮矮的墳包,墓前楚回和山青立在一旁,唯有紅袖跪在墓碑前,楚回捧一鉢黃土撒在墓上,遙望着河水碧天,風吹落幾片碧桃花瓣,此間良景,秋老闆在此應該能安息了罷。
紅袖身披孝服,在墓前一邊低聲嗚咽一邊燒着黃紙,秋老闆孑然一身,去世之後只有這個撿來的小姑娘爲其戴孝,就連墓碑上也只有簡單的幾個字“秋氏之墓”。
楚回見紅袖悲慼,有心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想了想問道:“楚某數年前也在醉懷居待過些時日,但那時卻未見紅袖姑娘,姑娘是何時與秋老闆相識的?”
紅袖止住哭泣,緩緩道出身世……
我自幼喪母,父親好賭,把我賣給了南宣州一富人之家,想來我那已記不起名字的父親實在是個荒唐之人,我三歲時將我賣出換賭資,那時候連個名字都未曾給我起,拾起人家扔在地上的半粒金銖就歡天喜地的走了,再沒看過我一眼。從那時起那家人都喚我臭丫頭,因爲夾雜南宣一代的口音,應該也有喚我醜丫頭的,總之一直到九歲前,我都沒有名字。買我的人家主人姓喬,當地出了名的爲富不仁,他喜歡別人叫他喬叟,但外人背地裡都叫他喬餿,那喬叟老夫婦二人僕眷養了不少,都當牛馬使喚,只給餿了的飯菜吃,我六歲起就開始漿洗衣服、端茶送水,只要我這小矮個夠得着的活都讓我做,一樣做不好都免不了毒打一頓,還不給飯吃。
也許是老天終於開眼,給了報應,一天晚上,喬府糟了劫匪,窮兇極惡的劫匪,滅了喬家滿門,我和一個廚娘躲在醃鹹菜的大水缸裡泡了一夜,竟躲了過去。第二天一早,那廚娘也不敢報官,看着滿堂滿屋的屍體,嚇得趕緊跑,我也跟在她後面跑,她嫌我累贅,一直要趕我走,我偏跟着,她拾起地上的石子要扔我,我就遠遠的跟着,這世上我就認識她一個人了,我不跟着她,我跟着誰呢?
誰知那廚娘好像在那夜受了驚嚇,得了癔症,有一夜我和她睡在一個破廟裡,她在睡夢中突然大喊大叫,竟就這樣被噩夢嚇死了。我那時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悲傷,只感覺這世上從此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了,就在廟裡大哭起來,哭累了又在屍體旁睡了一夜,我那時太小,對未來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對屍體的恐懼,第二天醒來後,找了一個破草蓆蓋在那廚娘身上,便走出破廟,眼前除了來時的路還有兩條路分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我在地上撿了片破瓦,高高向上扔去,破瓦掉落下來碎成兩半,我朝着大的那塊所指的那條路繼續走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廚娘從喬府拿出來的乾糧全部都吃完了,我又餓又累,這條路上走了這麼久居然一個人的沒有遇到。直到我實在走不動了,突然來了烏泱泱一羣人,爲首的騎一匹高頭大馬,後面跟着一羣人蓬頭垢面,腳還被鐵鏈拴在了一起,後來我才知道,那騎馬是個寧州的奴隸販子,後面跟着的都是從南陸買來的奴隸。我當時也沒多想,只是看到有人就不自覺的跟了進去,走了那麼多天,我也是滿臉污漬,衣衫襤褸,混進了那羣人裡倒也不突兀,唯一注意到我的是那羣奴隸裡一個年歲和我差不多的小孩,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手裡的一個髒兮兮的饅頭,他朝我嘿嘿一笑,掰下半個分給了我,現在想來,若不是那半個饅頭,我可能就那麼餓死在路上了。
就這樣跟着那羣人走了半日,我也混進了荊齒城,那奴隸販子發現了我,他只販男童,揮着鞭子趕走了我。我從此便在這荊齒城流浪起來,每天學着一羣老乞丐在街邊乞討,有時還去掏一掏人家的雞窩,有一日掏雞窩掏到醉懷居的時候,被鳳姑姑發現了,她沒有趕我,反倒笑着喊:“小哥,我們養的是隻花公雞,不下蛋的。”我驚慌失措地轉過身去,看到一個在我有限的閱歷裡見過的最漂亮的姐姐,她發現了我是個女孩兒,馬上一臉的憐惜之情,但仍笑着對我說:“小姑娘,不該弄得髒兮兮的。”後來便帶我去梳洗一番,又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裳,她總是問我身上那些陳年的舊傷還疼不疼,卻從不問我身世,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世間的暖意。
從此我便在醉懷居住下了,秋姑姑一開始不同意,也不是嫌我來路不明,只說是煙花柳巷的不適合我這麼小的女孩兒。但鳳姑姑執意要留下我,秋姑姑好像很聽鳳姑姑的,也就在沒多說什麼。她們問我叫什麼,我說別人都叫我臭丫頭或者醜丫頭。鳳姑姑說這哪算人名,便和秋姑姑商量給我起個名字。我那年九歲,秋姑姑本想給我起個名字叫九兒。但鳳姑姑說不好,既不好聽也犯了什麼帝王名諱。
“就叫紅袖吧。”鳳姑姑看着我怯生生緊攥着衣袖說。從那時起,我便有了名字。
後來鳳姑姑便叫我彈琴、書畫,偶爾也會教些拳腳功夫,不知道爲什麼,鳳姑姑看起來這麼溫婉柔弱的女子竟好像功夫不錯,她雖身在醉懷居,但和花娘姑姑她們不同,從來只肯陪客人彈琴說話,但每個客人和她在一起都很開心,倒也有些有非分之想的客人,都會被鳳姑姑一通拳腳打跑,秋姑姑說這也是醉懷居不養那些打手護院的原因,而且鳳緋姑姑就連打架也是那麼的漂亮,那麼的……應該算作美吧。
(楚回聽到這,臉上不自覺漾出一絲笑意,鳳緋的身手,何止是不錯而已。)
再過了幾年,我慢慢長大了,鳳姑姑和秋姑姑都不讓我招待客人,所以花娘姑姑和明月姑姑還有一些花名我總分不清的姑姑們都不怎麼喜歡我,我也很是調皮,成天在十方街上瞎逛,但一直受到鳳姑姑和秋姑姑的縱容,她們於我,可能還要親過我那從沒見過的母親。但就在一年多前,醉懷居來了個寧州客人,看到我之後非要把我買回去給他兒子當小老婆,兩位姑姑自然是不肯,鳳姑姑更是大打出手,然而那寧州人帶來的兩個黑衣隨從很是厲害,兩人聯手打贏了鳳姑姑。那寧州人指着被壓在地上的鳳姑姑說不要小的也可以,他喜歡不羈的野馬,也喜歡剛烈的女子,他老婆死去多年,如果鳳姑姑肯給他做續絃,他就放過我,他又說認識鄢都的什麼大官,就算把這小小邊陲之城的妓館砸爛了,城務司的那些小官們也不會管。我本以爲鳳姑姑抵死也不會從他,沒想到鳳姑姑竟然同意了,我大喊大罵着,卻被那寧州人的黑衣隨從一掌打暈了。
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寧州人已經把鳳姑姑帶走了,他丟下了很多金銖,鳳姑姑留了一半給秋姑姑讓她好生照顧我,剩下一半給其他姑姑們分了。我哭了很久,真的很久,哭到後來很多天我的眼睛總像蒙了一層霧,秋姑姑一直勸我,還一直說再等幾年關了醉懷居和我一起去寧州找鳳姑姑,我後來終於信了她,也終於不再哭了,秋姑姑也更加百倍關愛地照顧着我直到現在……到現在她走了,她怎麼能這麼走了,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寧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