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遠族的這場聚會一直持續到了傍晚,這小片冰原上已經到處多是橫七豎八醉倒的漓遠人。
然而在日暮將至時分,這些人卻又紛紛爬起身來,拍拍身上的浮雪和冰面融化後又在他們衣物上的凝出的冰碴,像個沒事人一樣,互相打着招呼,收拾起攤了一地的毛氈和散落的酒囊,急匆匆地往冰原外的樹林走去。
紅袖擡頭望望天空,只見北面厚重的雲團開始慢慢向這邊移動,不一會兒就遮住了殘陽,天色又變得晦暗不明。
看來,這個冬月難得的晴天就要結束了,漫天的大雪將再一次覆蓋這塊冰封的土地。
紅袖和山青跟着白駒,發現剛纔還酩酊大醉的白駒走得竟然比沒喝酒的自己還要快,還要穩。
這哪有人醒酒能醒的這麼快的?他們倆不禁都在懷疑這些漓遠人剛纔到底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三人走到紅袖山青住的樹屋下,看見不知在哪兒撒了一天野的大紅猙將戈此刻已經在樹洞裡酣然入睡。
白駒摸了摸將戈毛茸茸的腦袋,揮手和兩人告別,紅袖卻突然上前拉着白駒說:
“等等,再……再和我們聊一會兒吧。”
山青本已經滿臉的睏意,被紅袖突然這麼一攪和,登時又清醒起來,他知道紅袖要和白駒聊什麼,她到底還是要告訴他古老壽尊的事情。
可白駒卻不知道紅袖這是突然要和他聊些什麼,但他天生就是個愛聊的人,當下就應了下來:
“好啊,難得你們又有雅興聽我說話,走走走,上屋裡去,晚上可冷了。”
三人前後走上盤梯,山青跟在最後,心裡想着,這小丫頭可不是要聽你說話……
白駒進屋後重新將炭爐引燃,在爐火的微光下,三人盤膝而坐。
白駒先開口道:
“我知道,你們肯定覺得很奇怪吧,我們這一羣一兩百歲的老神經幹嘛要跳那麼奇怪的舞,我告訴你們啊,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沒有一個漓遠人記得的時候啊……”
“白駒。”紅袖突然打斷了他即將開始的滔滔不絕,火光映紅了的雙眼緊緊盯着他,問道:
“你爹……真的叫古懷亦·沁南歌?”
她說得很慢,儘量一字一句地把那個拗口的名字說得十分清楚。
白駒摸了摸腦袋,似乎覺得這問的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答道:
“對啊,我白天應該跟你們說過,我再怎麼健忘,也不會記錯我父親的名字啊。”
紅袖的眼中閃過一絲哀傷,她垂下頭,慢慢說道:
“我認得你爹……”
白駒一愣,滿臉的詫異,但一會兒後臉色又恢復如常,淡淡道:
“是嗎……世間還真的淨是些書裡都寫不出的巧事啊……”
紅袖追着問:
“你不想知道……知道他怎樣了嗎?”
白駒笑着搖了搖頭,道:
“漓遠人裡很多都會選擇在外漂泊,永不歸鄉,我的父親更是如此,從我成年起,就再沒見過他,他想必也不會再想起他一百多年前還有個兒子。”
“不!!他記得你!!”紅袖的眼角溼潤了,幾乎是脫口而出:
“他記得你!他也想回家了!他和我說過他有一個兒子,他用家鄉最美麗的湖給他起了名字,我早該想起來……我早該想起來他說的就是你!古詠月·白駒!”
隨着喊出白駒的全名,紅袖盈滿眼眶的淚水也隨之潸然落下。
連一旁的山青都有些震驚了,雖然在龍武天寶號上一直看到紅袖和古老在一起嬉笑打鬧,但卻沒想到原來古老給紅袖講了這麼多自己的事情。
白駒也是驚訝得說不出話,神情中交雜着疑惑、感動、震驚、欣喜,過了好久,才聽到他低聲說了句:
“那他……過得還好嗎?”
紅袖的眼淚依舊不住地往下流,幾次要開口,卻哽咽着發不出聲。
山青終於忍不住說道:
“古老他……歸天了……”
白駒臉上那些複雜的情緒,終歸於悲寂,他的眼眶也有些泛紅,卻慘然一笑,道:
“父親能遇到你們,說明他活着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壽尊之年,能得善終,即使沒有歸鄉,也算是圓滿。”
善終?山青不知道在油盡燈枯之際被柳州引魂之術奪去性命算不算得善終,但他知道,沒有回到故鄉,對古老來說,真的算不上圓滿。
紅袖自然不知道古老死亡的真相,她悄悄抹了把眼淚,終於開口說道:
“古爺爺是壽終正寢的,就在南陸往寧州的船上,我們給他做了海葬,還有個南陸的公子給他寫了悼文。”
紅袖唸書不多,但不知爲何把那段艱澀難懂的悼文記得那麼清楚,她一字不漏地慢慢念給白駒聽。
“望青鳥託壽尊之英魂,達九天之上,終歸故里……”白駒默默地小聲重複着悼文最後一句,過了一會兒,擡起頭望着窗外的天,嘆道:
“青鳥啊,你來過了嗎?我父親的靈魂,是否已經終歸故里……”
紅袖忙道:
“一定回來了,古爺爺跟我說過,縱然是死在他鄉,漓遠人的靈魂也會找到回家的方向,他一定回來了!”
白駒依舊呆呆地望着窗外,沒有說話,悲涼之意如洶涌潮水涌入心頭。
他的悲傷不是來自於得知父親過世的消息,也不是因爲父親客死他鄉。
他的悲來自於心中最深處的失落,是來自於根植於漓遠人血液中的最悲哀的宿命,遺忘。
上天賦予漓遠人不同於其他族類的壽命,給了他們其他人類無法企及的悠長歲月,但卻沒有給他們超乎常人的記憶力。
白駒有時會覺得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喝酒喝壞了,他記不清父親的模樣,記不清父親爲何要以詠月湖爲他命名,也記不清自己名字中的“白駒”又有什麼含義,他的腦海裡只保留了一個模糊的背影,那是他父親離開芳青州時的模樣,他甚至想不起來那天他的父親有沒有道一句再會,有沒有給他一個離別的擁抱。
唯有“古懷亦·沁南歌”這個名字,被深深烙印在了記憶裡。
漓遠人啊,到底是遺忘了時光,也被時光所遺忘……
不知過了多久,白駒緩緩低下了頭,盈在眼中的淚水最終還是沒有流下,他小聲地問道:
“父親他,在南陸過得好嗎?”
紅袖趕緊答道:
“我認識古爺爺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十方街,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他在那兒待了很久,我經常去找他,他也總講故事給我聽,和你一樣,他也愛喝酒,他人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
紅袖說的很認真,把非常這兩個字無比真誠地重複了好幾遍。
白駒看着她,終於露出了笑容,起身說道:
“謝謝你們,我也代我的父親謝謝你們,在漓遠人的傳說裡,每一個漓遠人的死去的靈魂都會化作芳青州的草木,我相信,他已經回來了。”
說完,白駒轉身離去,在樹屋的門打開時,紅袖和山青聽到了淡淡的一句:
“真想去南陸看看啊……”
……
而在樹屋的門關上時,白駒的腦海裡,卻響起一個冰冷而麻木的聲音:
“輪候維序者,請做好準備,你的維序任務,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