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鐵勒部
赤耳歡站在他身旁一側,面露譏誚,似是在爲什麼事得意。
鐵勒榮列睜開微閉的雙目,問道:
“還是讓他們跑了?”
赤耳歡躬身一拜,答道:
“臣無能,讓他們逃了,可那晚攔河谷沒有守備,臣也是碰巧到那兒去才遇到了他們,那兩人在南北兩陸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靠臣在那兒的幾個傀兵,實在不是對手。”
鐵勒榮列那狐狸般的眸子微微一凜,道:
“老師,你這是在怪我沒有聽從你的意見,在攔河谷加派人手嗎?”
“臣……並沒有這個意思。”
鐵勒榮列轉身盯着赤耳歡,這個鐵勒的大薩滿,自己親封的國師,實在是深不可測,連他這個被稱作草原狐的人都看不透。
自從有逐鹿天下的慾望後,鐵勒榮列第一個暗中拉攏的人就是赤耳歡,他本以爲要費些周折,可沒想到他只是稍稍暗示之後,就得到了赤耳歡的投誠,鐵勒榮列震驚之餘,當時就尊拜赤耳歡爲師。
可這個赤耳歡卻醉心於巫醫古學,一直讓鐵勒榮列支持他秘密研究一些讓人聽着就感覺可怖的古術,在聽說柳州二仙中的衛良要去雷州後,還多次請求衛良從雷州給他帶回什麼東西。
鐵勒榮列也見過攔河谷的那些傀兵,當時他只覺得活人被弄成那副樣子很……噁心,從來沒想過這些傀兵能給他征伐天下帶來什麼幫助。
鐵勒榮列擺了擺手,說道:
“的確是怪我,我本以爲鐵勒昂力他們既然在一夜之間同時救走和帶走了夏長階和我哥哥的兒子,應該不會分身去管那個莽漢,沒想到啊,這南陸的黑衣將軍竟還算是個有情義的人……”
赤耳歡附和道:
“是啊,那晚要不是鐵勒昂力最後把那夏長階硬是拉走了,我看,他還不會就此罷休。”
沉默片刻後,赤耳歡又開口問道:
“敢問陛下,截擊叛逃者可有結果?”
鐵勒榮列臉色稍變,答道:
“沒有,雖然我們料定了他們必然會去南陸,但如今海路已禁,要去南陸只能穿行額古娜沙漠,從南面進入額古娜的五條古道我們都派了追兵,四支無功而返,昨日探馬來報,往芒山古道的那支追兵半路就遭遇了伏擊,無一人生還。”
赤耳歡枯槁的臉上也閃出一絲驚訝,旋即又變出一副耐人玩味的表情,只聽他低聲嘟囔了一句:
“哦?看樣子他們還有幫手……”
“幫手?什麼意思?”鐵勒榮列不解地問。
“陛下,一羣急趕着逃命的人,怎麼會在半路停下埋伏追兵呢?”
“那你的意思是……”
“定是有人在他們逃走後,替他們截擊了追兵,一個活口都沒留,信都報不回來。”
“我派出的可都是黑騎,雖然每支追兵人數不多,只有三十多人,但追擊叛逃的那幾個綽綽有餘了。如果現在在我鐵勒境內有這麼一支能讓三十幾名黑騎一個活口都沒留下的隊伍,我怎麼會沒有收到探報!”
“有兩種可能……”
“快說!”
“一是截擊黑騎小隊的,是我們自己人……”
“不可能!叛亂者已全數查清!”
“二是……截擊者只有一人,或是兩人,是像夏長階那樣萬中無一的高手……”
“夏長階……他能獨挑我三十餘名黑騎?”
鐵勒榮列的眉頭微微皺起,當日在圭湳部他未曾來得及看到夏長階的更多招式,他便被甫正的引雷之術擊昏過去,在夏長階被俘後,他也曾悄悄去地牢看過,感覺在酷刑之下,那不過就是個嘴硬的普通人罷了。
赤耳歡肯定地答道:
“那晚臣見識過他的手段,臣只能說,並不是沒有可能。”
“可夏長階和鐵勒昂力不是去你的攔河谷了嘛,怎麼可能來得及給鐵勒蕭南斷後。”
赤耳歡搖了搖頭,道:
“絕不是他們,所以我覺得,他們肯定還有高手相助!”
……
額古娜沙漠,羅迦寺
空曠的地堡內,十幾人分成兩圈圍着兩堆篝火,盤膝而坐。
這些人中有一個消瘦的少年,正是鐵勒蕭南,此時在他左右兩側坐着的分別是鐵勒昂力和巴言,對面坐着的,是夏長階。
他們在七日之約的最後一個時辰終於匯合,可再進入額古娜沙漠後,卻遇到了沙龍捲。
好在最終他們又趕回了羅迦寺,在沙龍捲掃過前的一刻躲進了地堡。然而這沙龍捲卻颳了數日不停,地堡外根本不見天日,一旦貿然出去,肯定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會被送去見羅頌大神了。
衆人只好一直躲在這荒廟地堡之內,一連數日都只能在昏暗的環境裡,靠所帶不多的補給勉強度日。
那個有些木訥的叫作巴言的漢子,往火堆裡添了把柴,冒氣的火星照亮了他那張粗糙的臉,只聽他開口說道:
“昂力將軍,我們……一直龜縮在這裡,也撐不了多久啊。”
鐵勒昂力卻語氣沉穩地答道:
“不要擔心了,巴言,羅頌大神會感念我們所做的事,護佑我們,這沙龍捲,很快就會過去。”
兩人中間的鐵勒蕭南卻突然開口:
“昂力將軍,我們……我們能走過這片沙漠嗎?我聽人說,這……這裡是大雁都飛不過的地方。”
鐵勒昂力朝他用力地點了點頭,道:
“少主,我們一定能走出這片沙漠,你是鐵勒谷陽的兒子,是鐵勒未來的狼主,你要有勇氣和信心啊!況且,我們還有那兩個人給的地圖,這一路上都標記了補給,我們肯定能順利到南陸去的!”
“那兩個人?”一直在默默看着火堆的夏長階突然狐疑地開口。
鐵勒昂力一愣,自知語失,但看樣子也並不想多解釋什麼,索性閉上嘴,低下頭,繼續擦拭着自己那把雪亮的馬刀。
夏長階“切”了一聲,說道:
“不願說,我也不會多問,但有一點我可要在這裡和諸位言明,我絕無可能帶着這麼一大幫人堂而皇之地回道南陸,這個檔口,帶這麼多夷族人,別說鄢都了,堰州都進不去。”
鐵勒昂力擡頭答道:
“你放心,只要到了南陸,就只會由我和少主跟你去見你們南陸皇帝,其他人都不會去。”
鐵勒蕭南忙急着問:
“那巴言他們呢?他們怎麼辦?”
“少主放心,巴言會帶着剩下的人回到額古娜,靠近南陸邊境的地方,會有牧狼族來接應他們……”
“牧狼族!!”鐵勒蕭南和夏長階都是一驚,那可是額古娜沙漠的幽靈,傳說中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嗜血修羅啊。
鐵勒昂力卻篤定道:
“對!他們如今的頭領叫回顏穆勒,那兩個……額……我們已經和他聯絡好了,他們會願意幫我們,在我們殺回寧州之前,巴言就一直呆在牧狼族的部落裡就行了。”
夏長階眯起了眼睛,細細回味鐵勒昂力剛纔說的這些話,看來這自己當初的感覺沒錯,這場計劃裡的確是有高人蔘與,把一切都謀劃得如此緊密細緻,也定是因此,到目前爲止,除了自己非要去攔河谷營救魏冉失敗之外,他們都再沒有怎麼遭遇到什麼困難險阻。
一切,都似乎出奇地順利。
……
寧州邊境,芒山
兩個身着月白長袍的人,站在芒山之巔,眺望南方的遠天。
他們一人瘦削,一人魁梧,一人滿臉含笑,一人面沉似鐵,一人頗有仙風道骨,一人卻似金剛佛陀。
就這麼不論從長相還是從氣質看,都好像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卻在這荒蠻之地,芒山之巔,如同兩個相交多年的好友,在一抹晨光的照耀下你一言我一語,似是閒談,又似是在對偈。
“這場沙龍捲,颳了好多日了啊。”
“會過去的,很快。”
“你這個假修道人,不要每次都是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
“不能這麼說,我本只是不修人道,修天道。”
“何爲天道?”
“我本以爲,天機演變是爲天道,但如今你我拜在上尊門下,我才悟到,天道也無非就是人道……”
“你悟得比我深啊……不說這些了,你說還會有追兵來嗎?我的手上,不想再染血了。”
“不會,芒山下此條路,沒有秘圖,沒有人能活着走出額古娜,他們不會貿然進去。”
“看來,我們這第一次遵照上尊所爲,也算是有驚無險啊。”
“可我不懂,上尊爲何突然要我二人干預這些瑣事。”
“這些事關乎天下大運,你沒聽上尊說嗎,如今亂世將起,我等不能再獨善其身了。”
“是啊,我們二人入門時,上尊讓我們斬斷紅塵雜念,可如今,又要自甘墮入凡塵俗世……上尊所思所慮,我們還是不能參透啊……”
“斬斷紅塵,斷絕雜念,六根清淨,這些說說簡單,天下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呢?就說你吧,這次救下夏長階,你難道沒有半點私心。”
“……私心肯定是有,他畢竟也算是我的徒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