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大漠,整個草原就跟染過一般蔥綠鮮嫩、生機盎然。一羣黃羊正在一條小河邊歡快地啃食着鮮嫩的青草,不過既便是在享受美食的時候,它們也絲毫沒有放鬆警惕,時不時的,它們就會從草叢中探出腦袋,警惕地掃視四周,四周看似平靜,其實卻隱藏着危險。
倏忽之間,一陣微弱的聲響忽然從南邊傳來。
領頭的公羊一聲叫喚,整個羊羣頓時甩開四蹄向着北邊狂奔而去,然而,沒等它們跑出兩裡地,百餘騎便已經風捲殘雲般從後面追了上來,卻是一羣匈奴人,領頭的匈奴人年約十八九歲,長得高大健壯、很是驃悍。
但見這匈奴人彎弓只一箭,還在百步開外飛奔的頭羊便應聲倒地,亡命狂奔的羊羣失去了頭羊的引領,驚慌失措之下頓時四散而逃,那匈奴人身後的百餘騎便四散而開,將羊羣圈了起來,然而從容挽弓,逐一射殺。
不片刻功夫,二十餘隻黃羊便被獵殺殆盡。
百餘騎匈奴人攜帶着獵物又往前奔行了十餘里,前方不遠的河灣邊便出現了一頂頂的牛皮帳篷,在數百頂牛皮帳篷層層拱衛的中心,卻是一頂帶有穹頂的圓形大帳,那百餘騎匈奴涉水衝過淺淺的小河,徑直馳向了穹頂大帳。
急促的腳步聲中,守在穹頂大帳前的匈奴武士非但沒有阻攔,卻紛紛向領頭的匈奴年輕人鞠躬致意,顯然,那年輕人在匈奴人中的地位頗爲不低。
不片刻,年輕人便單手擎着黃羊,昂首進了穹頂大帳。
穹頂大帳裡,匈奴單于冒頓正斜靠在錦墊上打盹,兩個穿着獸皮袍的匈奴小娘正在輕輕搖動羽扇,替冒頓驅趕蚊蠅,此時雖只是初夏,可草原上的蚊蠅卻早已經滋生,擾得人心煩意亂,尤其是冒頓此時心裡正有難題決斷不下,就更是煩上加煩。
聽到腳步聲,冒頓微微睜眼,見是自己的長子稽粥便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父王,兒臣剛打了只黃羊,可肥呢。”稽粥將手中足有百十斤重的黃羊扔在地上,又向冒頓抱胸見禮,恭敬地道,“要不將軍師請來,我們一起喝幾觴?”
冒頓揉了揉有些生疼的太陽穴,點頭道:“也好,你去請軍師來。”
稽粥領命而去,沒多久功夫,便領着公叔說走進了冒頓的穹頂大帳。
冒頓讓公叔說、稽粥分坐左右下首,又吩咐武士洗刷黃羊、準備燒烤,幾個匈奴小娘更是已經將幾大罐中原白酒呈送了上來。
就着熟牛肉喝了幾觴白酒,冒頓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稽粥和公叔說便同時放下了手中的酒觴,他們當然知道冒頓爲何而嘆息,因爲此時,一個巨大的難題正困擾着冒頓,或者說正困擾着整個匈奴族羣,冒頓如何選擇,將很可能決定匈奴未來數百年的命運。
十三年前,匈奴輸掉了九原大戰,失去了河套,冒頓無時無刻不想着捲土重來,重新奪回水草豐美的河套,只可惜漢國國力強盛,又有月氏、渾邪、休屠爲其爪牙,匈奴雖已有控弦之士不下四十萬,卻仍然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不久之前,冒頓夢寐以求的機會終於來了!
中原韓國的國君韓王韓信譴使深入大漠,向冒頓送來了匈奴人急需的情報,冒頓這才知道,此時中原的兩大霸主楚國跟漢國已經全面開戰,漢王劉邦爲了打敗楚王項莊,將國中兵力幾乎調撥一空,九原已經只剩十萬漢軍!
十幾萬漢軍,而且又是步軍,冒頓還真不怎麼放在眼裡!
消息一經傳開,整個匈奴頓時羣情振奮,儘管現在牛羊馬羣剛剛過了個冬,畜力不足,並非用兵的好時機,但所有的匈奴小王都一致認爲,現在是奪回河套的好時機,因而都極力鼓動冒頓召集大軍,趁機奪取河套草原。
可就在這時候,公叔說卻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不知不覺之間,冒頓冷幽幽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公叔說臉上,問道:“軍師,現在就真的不能對河套用兵麼?”
公叔說嘆息一聲,道:“單于,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
冒頓搖了搖手中的黃金酒觴,幽聲說道:“本單于還想再聽一遍。”
“好吧。”公叔說無奈地點了點頭,接着說道,“匈奴相比中原王朝,最大的優勢是擁有龐大的騎兵,而最大的劣勢則是人口太少,中原人口衆多,近乎擁有永不枯竭的兵源,因而一次兩次的戰敗,對於中原王朝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可對於匈奴來說,僅僅一次失敗,就足以使整個匈奴族羣萬劫不復!”
冒頓默默點頭,他知道公叔說並沒有危言悚聽,現在的匈奴看似強大,其實同樣危機四伏,東面的東胡並沒有徹底臣服,西邊的月氏藉着漢國的庇護,更是對匈奴構成了極大的威脅,還有南邊的漢國,更是匈奴的心腹大患。
在這種情形下,匈奴一旦遭受決定性的失敗,漢軍或許鞭長莫及,東胡、月氏這些豺狼卻必定會蜂擁而上,將匈奴啃得渣都不剩半點。
公叔說頓了頓,接着分析道:“中原王朝相對匈奴的人口優勢,是斷然不可逆轉的,因爲草原養活不了太多的人口,而肥沃的中原卻足以養活億萬人口!所以,單于應該做的,就是儘可能地保證騎兵的優勢,以期對中原王朝形成強大的軍事壓制,唯其如此,匈奴才可能憑藉軍事優勢,來彌補人口、國力上的巨大劣勢,唯其如此,匈奴才有可能與中原王朝相抗衡,如若不然,匈奴根本就不是中原王朝的對手。”
“所以,我大匈奴才一定要奪回河套。”稽粥用力地揮舞了一下鉢大的鐵拳,極有氣勢地說道,“只有奪回了河套,才能養活更多的族人,只有養活更多的族人,才能培育出更多的匈奴勇士,有了更多的匈奴勇士,就能夠對中原王朝形成軍事壓制。”
“不然。”公叔說擺了擺手,說道,“騎兵的強大並不單單在於數量,更在於弓箭是否精良、刀劍是否犀利。”說此一頓,公叔說又道,“河西之戰、九原之戰甚至此前的白于山口之戰,我匈奴騎兵與漢軍騎兵數次交鋒,每次都是以多擊寡,可最終卻還是輸了,左賢王你可曾想過,這又是爲了什麼呢?”
稽粥是冒頓單于的嫡長子,按族規在成年之後便受封成了左賢王。
稽粥剛剛成年,對於十幾年的漢匈之戰並沒有深刻的印象,當下不以爲然道:“十多年前的三次漢匈大戰,我大匈奴之所以全部落敗,並非騎兵不力,而是因爲漢軍擁有數量龐大的步軍,否則,漢軍騎兵又豈能是我匈奴騎兵的對手?”
“左賢王,你只看到了表象。”公叔說擺了擺手,說道,“十幾年前的三次漢匈大戰,匈奴之所以戰敗,不是因爲漢軍有龐大的步軍助戰,而是因爲漢軍有無比犀利的弓弩劍戟,我匈奴勇士雖然驍勇善戰,可血肉之軀終究擋不住利箭銳矛的穿刺,所以才敗下陣來。”
說罷,公叔說又起身從大帳裡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鐵胎弓,說道:“就說這把弓,單于視若珍寶,可在中原,這不過只是普通校尉配備的鐵胎弓而已!我們匈奴勇士使用的騎弓最遠只能射到五十步外,可漢軍騎兵的騎弓卻能射到兩百步開外!”
“還有,漢軍騎兵使用的羽箭,全都是帶有三棱鐵簇的雁翎箭,而我匈奴勇士使用的卻只是帶有青銅箭頭的蘆杆箭,青銅偏軟,五十步開外甚至不足以射穿皮甲,而漢軍帶有三棱鐵簇的雁翎箭卻能在百步開外射穿我們的坐騎!”
“再有,漢軍騎兵全都配有鋒利的雙刃劍,聽說中原的另一大霸主,楚國的騎兵甚至已經用上了比雙刃劍更爲犀利的環首刀,可我們匈奴的勇士呢?至今還有使用青銅短劍,不少勇士甚至連青銅短劍都沒有,只能使用馬叉作戰。”
“正因爲我匈奴的冶鐵、兵器製造技術太過落後,才導致了騎兵優勢的喪失,所以,當務之急是趁着中原各國互相混戰之時,進入燕趙韓地大肆擄掠當地的工匠及人口,而不是去跟漢軍爭奪什麼河套草原。”
“只要將燕趙韓地的人口及工匠擄回大漠,我敢斷言,不出十年,我匈奴的冶鐵、兵器製造技術就將發生質的飛躍,屆時,我匈奴的四十萬鐵騎就將用上精良的良弓以及犀利的鐵製兵器,中原騎兵就再不是我匈奴騎兵的對手了!”
“如此一來,根本不用我匈奴出兵去搶,中原王朝就會迫於我匈奴的壓力而主動放棄河套,轉而收縮到內長城沿線,藉助長城來抵擋我匈奴鐵騎的兵鋒,而這,便是孫子兵法上說的用兵的最高境界——不戰而屈人之兵!”
“如此,豈非勝過現在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從漢軍手中強奪河套強上百倍?”
頓了頓,公叔說最後說道:“更重要的是,一旦我匈奴出兵,則肯定會影響到整個中原的格局,漢國的滅亡很可能會提前,而楚國的統一進程也將加速,也就是說,一統中原的楚國將會在更短的時間之內恢復元氣,轉而對我匈奴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