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舉目環視,驀然喟嘆:“你問的這些,我如今先不能答。卻有件事,我要先問你。”
她的視線,久久凝於極遼遠的某處,似觀暮色涌蒼天,又好像在單純地出神。
“這件事已然發生了,以長公主殿下的手段,此時此刻,你明心的名字,想必已然呈於她老人家的跟前,補救是補救不來的,除非你永不回京。”她笑了一下,對着蒼莽莽的天與地,並不向着任何人。
“當然,如今看來,你與我約定的連離京兩月之期都未守,可見,叫你舍下這大好京城,你是做不到的,而你悄悄潛回京城,想來也是回來瞧瞧,我當日佈局,到底爲的什麼。”
郭婉又道,擡袖掠鬢,緩步前行:“如今事發,我的一切圖謀都在你眼前。如今我便很想知道,依你的境況,你覺着,該如何收場?”
她終於勉爲其難地回頭,水波瀲灩的眸,流光轉盼,教人竟不能看清那眸底深處的意味。
“我先說一聲,別裝。”她的聲音是含着笑的,可聽在耳中,卻有刻骨的諷刺:
“別裝着你什麼都沒打算好,就衝到我面前來討說辭;也別裝着你只是來討說辭、只想在我跟前效力、只想做我的僕從,你沒這麼忠心;更別裝出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就好像你心底裡有多瞧得起我似的。”
郭婉紅潤的脣撇向一旁,面帶揶揄:“你胸中丘壑何止千萬,露於人前者,不過一角而已。現如今我就給你個機會,你來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那我就直說了。”明心很快地接口,沒有分毫猶豫,好似這樣的對話才正是她所需,又似是怕時間不夠,速戰速決。
她直身而起,看了郭婉一會兒,脣邊浮起淡薄的笑:“夫人果然與衆不同,委實是脂粉堆裡的英雄。可惜,我與夫人終究緣淺,這也是天意罷。”
她嘆一聲,視線轉向東南,神情似悵悵,眸光卻如燭焰,幽然晃動:“夫人問我想要什麼,那麼我也就實話實說。”
她微微垂眸,一隻手卻縮向身前,借身體擋住身後的珍珠與瑪瑙,駢指東南,神情陡然變得狂熱:“我想去那裡!”
雖不敢明目張膽地指向那一處,但她散發幽焰的眸,卻正遙望着那裡。
灰雲積卷的天空下,是連綿不盡的大雪,巍峨皇城早被雲氣覆蓋,唯高大的雙闕聳立着,似承接天地之威,煌煌煊赫。
“我要進宮。”
很低的聲音,一字一字,下墜着,沉入大雪埋藏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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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郭婉毫不意外,只挑眉望她。
明心笑起來:“夫人真會開玩笑,我的年紀比太子殿下大了許多,東宮哪裡有我的位置?”
她的手指仍舊立在身前,固執地、堅定地,指向天際下露出雙闕,神情益發狂熱:“我說的,是後宮,是當今陛下的後宮!”
最後一句,幾乎發顫,仿似用全身的力氣擲出。
郭婉看着她,目不轉瞬,是瞭然的,又帶幾分好奇:“我隱約猜到你會這樣說。可是,真聽你說了,我又覺得……”
她換隻手執傘,拂了拂裙襬上散落的雪片,像在考慮措辭,良久後,方笑道:“……真聽你說了吧,我又覺得,你也真敢想。”
“這是夫人有問在先,我自不敢不答。”明心面無異色,對她的嘲諷視若未見。
她目視郭婉,黑漆漆的臉上,團出幾縷笑意:“以我的年紀,進東宮顯是不合適的,況又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明心還想多活幾年呢。”
她不再掩飾,抑或是懶得浪費時間,言語直白:“陛下春秋鼎盛,明心自忖容貌尚可,二十五歲的年紀,在陛下身邊應該還不算太老,因此才生出這個想頭。”
“你不是現在纔有這個想頭的吧。”郭婉將手去接雪片,又去拂偶經的枯枝,“索索”數聲,枝頭雪塊兒落將下來,輕軟地,在雪地上砸出淺坑。
明心凝目望她,瞳孔微縮。
然而,這神情很快逝去,她乾脆地點頭:“夫人果真聰明,連這都瞧出來了,明心也無甚好瞞的。”
她舉起衣袖,似欲作拂鬢之舉,忽覺以此際情狀,這動作委實是怪異的,遂臨時改道,撣了撣身上觀音兜。
積了滿兜的雪,“蓬”地散開,有些粘在髮絲上,被口鼻呼出的熱氣暖化,濡溼了鬢角。
“我確實一直都存了這個念頭。原先還不強烈,直到夫人進得東宮,民女便覺着,民女自個兒挑的主子,果然不一般。”她笑看郭婉,拋去一切僞裝,直陳其事。
“我就知道你是個心大的,果然不出所料。”郭婉點點頭,不去看她,麗顏微側,可見微彎的脣角。
隨後,她便發出長長的喟嘆:“明心啊明心,你且說說,留一個這樣的你在身邊,我如何敢用?又如何放心?”
她搖了一下頭,轉首去看明心,目中隱了些嘲諷:“你怕不是忘記了自己的來處罷?”
明心面色陡變。
“你父親、你一家子是從何處來的,你莫非忘了?”郭婉又問,眉眼間,難得地存了一分認真。
“我真是不能懂你。”她看着明心,有疑惑,亦有不解:“進宮哪得那般簡單?你以爲皇宮禁地,是你這樣的人能夠隨意來去的麼?”
明心父親爲康王幕僚,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容其進後宮?
元嘉帝又沒瘋,明心又非美到叫人願以一國傾之的地步,她哪來的篤信?
“我原先自是不敢這般想的。”明心低下頭,然而,下一息,她忽又擡首,眸光熱切:“可是,夫人不也進了東宮麼?”
她的面上涌起濃烈的切盼:“原先我只想着,跟在夫人身邊,長些見識,再一展所長,助夫人登高。可是,夫人如今豈是登高,簡直就是一步登天!而以夫人境況,這一步原本極難走,夫人卻偏偏走到了,我……”
“所以你就認爲,我郭婉既能以再醮之身得入東宮,你也可以,是不是?”郭婉打斷她,一臉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