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可疼愛阿嬌麼?
長公主很想這樣問。
更或許,她想問的,是別一個問題,比如……夫君可有一日,真心地愛過爲妻?
長公主雙目緊閉,眉尖輕顫。
淚水沿面頰滾落,珊瑚碧丹鳳朝陽十二幅織錦裙上,洇了幾點溼漬。
她輕輕移開了郭準的手。
“夫君勸慰,讓我心裡好受多了。”她柔聲道,擡起眼眸,那張溫潤俊美的臉,近在咫尺。
熟悉的、陌生的,屬於她的、又像她永遠也得不到。
她癡望着他,良久後擡手,由額至眉,沿挺立鼻骨下滑,落上那張叫人留戀的脣,上脣中央一點脣珠,柔柔地,抵着她的指尖。
他們捱得很這樣近,近到她看清他眼中的躲閃、眉間的悒色。
只是,他掩飾得很好,如同他多年來做的那樣。
他溫柔地捉住她的手,握在胸前,復又鬆開,去扶她的肩:“快起來罷,地上涼。”
長公主慢慢地垂下頭,好一會兒,順從地“嗯”一聲,隨他的動作起了身。
他扶她坐去椅中,轉首喚過宮人,掃去滿地殘跡,復又向她溫笑:“太醫們想是快到了,我去外頭迎一迎。”
似怕她不喜,他按住她手背,語帶勸慰:“殿下也別發脾氣,再聽聽太醫們的診斷再說。若他們診不出,咱們便進宮求陛下,請陛下頒旨,着管先生過府給阿嬌醫治。他是聖手,有他調理,阿嬌的身子定會漸好的。你安心。”
長公主斂眉應是,被他覆住的手背,傳過一陣溫涼。
再過一息,這溫涼,便離她而去。
錦簾挑起,那一襲高挑的身影立於階前,絳色衣袍在風雨中翻卷,復攏於傘下。
二十四骨的青布油傘,撐起細密均勻的弧,似那拾級而下的男子,步履均勻、從容不迫,沒入雨中。
簾幕合攏,又被涼風拂起,然而,那衣袂翩飛的身影,卻已然不見。
長公主似入了夢,眼前是瀟瀟夜雨連檐落,耳畔,卻是殘秋冷寂,更鼓蕭瑟。
良久後,她緩緩眨了下眼。
那個瞬間,她的面上,再無半點溫柔,唯深透骨髓的恨,如明燭赤焰,騰地竄起。
“來人,去查!”她道,陰沉聲線,更添風雨寒瑟:“下毒下到本宮的面前,我看她(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一個身形矮胖、面目平凡、穿黑色勁裝的男子,疾步入內,單膝點地。
“回殿下,從永成侯府查起麼?”他沉聲問道。
就連聲音,亦平凡得毫無特色。
長公主露出冷笑:“永成侯府必要查,但那幾個主子就算了。永成侯精明強幹,絕不會做此等有百害而無一益之事;許氏雖不笨,下毒下到長公主府,本宮自忖她還沒這個本事;至於陳家大姑娘,那就是個草包,本宮讓她百步,她也難成此事。此事定非他們所爲。”
停了片刻,忽爾皺眉:“那個說要自盡的陳家丫鬟,叫什麼來着?”
“彩絹。”那男子接口。
“對,就是這賤婢!”長公主面無表情,唯眼神寒鷙:“這賤婢行事古怪,阿嬌又說得不清不楚,此間定有隱情。你去把這賤婢擄來,好生拷問,必有收穫。”
她探手入袖,取出一塊紫銅色腰牌:“這是我的手令,你多帶些人,就算把永成侯府翻個遍,也要把這賤婢給我抓來。”
“可需通知侯府?”那男子問。
“用不着。你直接帶人夜闖。”長公主似含譏嘲,“永成侯但凡有一絲成算,也該知道怎麼應付。”
停一息,冷冷道:“明日此時,我要親自審問這賤婢。”
“是,殿下。”那男子躬身,接過腰牌,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一夜風雨如晦,到天明,點點滴滴,猶自蕭蕭。
鬧騰了大半宿的長公主府,此時,終復往日寧靜。
那守着側門的門子一早起牀,拍着尚有餘悸的心口,循慣例開了門。
昨兒晚上,這道門直至子時方關,太醫院的太醫、往出奔走的侍衛,沒完沒了地從側門出入,這門子也才睡下沒多久,此時雖困着,卻不敢偷懶,照常開門。
縣主當衆暈倒、下紅不止,這是多大的事兒?滿京又有多少眼睛盯着長公主府?但凡府中有半點不對,那謠言就能滿天飛。
一切如常,以不變應萬變。
這是長公主親下的令,衆人自不敢違。
雨仍未歇,在風裡飄來拂去,那門子舉着傘,立在門旁張望。
輕細的雨幕,薄煙也似,一重又一重,掃過清冷長街,曙色如一幅淡青的綃,覆滿眼前。
他打了個哈欠,傘尖上方忽地一閃,似有個東西滑過。
他順勢擡頭,半個哈欠沒打完,嘴張得老大,旋即定住。
一雙穿着繡鞋的腳,晃晃悠悠地,出現在他眼前。
“哎喲我的娘!”他大叫一聲,“咣噹”一聲坐倒在地,雨傘直滾去階下。
一具女屍,正懸吊於長公主府正門匾額。
青紫的臉、白蠟蠟的眼眶子,鮮紅的舌耷拉着,脣角僵着一個譏嘲的笑。
涼風拂過,這女屍打着轉兒,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弄。
門子腿都軟了,張口想喊,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半聲兒發不出。
“快看,那有死人!”
“殺人啦!殺人啦!”
清早的長公主府,行人雖稀,但總有那麼兩三個,門子的叫聲終引來更多視線。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公主府門前吊着死人的消息,便迅速傳遍臨近幾條街,大量看熱鬧的百姓聚集而來,議論聲越來越大,直是沸反盈天。
而此時,長公主府諸主子、管事,因昨晚半數出府,一時間竟無人主事。
於是,圍觀者越衆,大有擠滿整條街之勢。
“喲,是個年輕姑娘家,嘖嘖,瞧這身皮肉,夠白的。”有浮浪子輕佻調笑。
“快瞧,死人衣裳上頭寫了字。”有眼尖之人終覺異樣。
“哎喲還真有,那上頭寫了什麼,可有識字的在?”又有人叫。
很快便有識字者大聲念出:“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投毒下藥,縣主絕嗣;大仇得報,以命相抵。”
直白的語言,不需解釋,衆人一聽即明。
幾乎是眨眼間,看客們便從中摘出“投毒下藥、縣主絕嗣”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