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知道如何激怒自己。
幽深的黑眸裡,暗潮不住翻涌,像是夜幕下絮亂不平的大海,隨時會掀起層層巨浪,將唐芯這艘扁舟擊碎。
她梗着脖子,倔強地盯着他,一副拒不認錯,拒不示弱的姿態。
殿中,涌動着一觸即發的危險氛圍。
就在唐芯瞪得兩眼發酸時,沈濯日忽然翻身離開了龍塌,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
“什麼嘛,該翻臉走人的人,明明是我纔對!”唐芯擦着眼淚,低聲嘟噥道,“該死的!不就是匹種馬嗎?寶寶爲嘛要爲這種傢伙哭啊!”
走就走,她纔沒有稀罕他留下呢。
她如是想着,可心裡的委屈酸意,止不住地往鼻尖涌來。
‘啪嗒’
一聲異樣的碎響,在屋子中央響起。
唐芯掛着兩條寬帶淚,聞聲一看。
見到桌邊那抹熟悉的身影時,眼裡掠過驚喜的光芒,緊接着,惡聲惡氣的問:“你不是要走嗎?”
他若真走了,她豈不是要哭上許久?
沈濯日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桌上的木盒打開,拎着遞到唐芯跟前。
精美的木盒裡裝着用油煎炸過的香脆魚乾,魚乾約莫有拇指長,外層裹着金黃的麪粉,此乃御膳房前些日子爲了討天子歡心,專程研製的新奇小吃。
沈濯日當時並未品嚐,而是將它放在了盒子裡,想着等她回來,讓她開開眼,看個新鮮。
沒想到那日心血來潮的決定,今兒個竟成了逗她開心的辦法。
唐芯雙眼一亮,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拿。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是那種會向五斗米折腰的人嗎?”她硬生生忍住了本能,驕傲的昂起腦袋,一副絕不妥協的固執樣子。
明明一雙眼睛都快粘到食物上頭,偏偏還是這般口是心非。
沈濯日暗暗搖頭,沒出聲,不緊不慢地伸出食指,隨意拾起一個魚乾,放進嘴裡,優雅地咀嚼起來。
不行!她不能這麼輕易就中了他的計!不就是魚乾嗎?又不是沒吃過!
可是……
餘光掃過他不停鼓動的腮幫。
看上去真的很好吃啊。
‘吱溜’
低不可聞的吞嚥聲,從她嘴裡冒出。
“不吃?”沈濯日斜睨了她一眼,作勢又要再拿。
去它的骨氣!在美食麪前,那玩意兒算個毛線!
最後一絲理智土崩瓦解,她一把搶走木盒,牢牢護在懷裡,防賊似的,說:“這是給我的!”
沈濯日微微挑眉,漫不經心地問道:“不是說,不爲五斗米折腰?”
“誰……誰說的?”唐芯心虛地躲開了他的眼神,“這種話肯定不是出自我口。”
“哦?”這丫頭,翻臉比翻書還快啊。
“反正你都給我了,那它就是我的所有物!不許和我搶!”他敢搶,她就咬死他!
瞧着她護犢子的架勢,沈濯日有些堵心。
區區一份點心而已,竟值得她這般維護?相比之下,他這個皇帝,反倒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
眉宇間浮現了些許冷怒,須臾,又被他隱去。
唐芯戒備地看了他許久,見他真沒有要爭搶的意思,才放下心,眼疾手快的抓起魚乾品嚐。
“慢點吃,你若喜歡,朕吩咐御膳房每日做些送來。”
冷冷清清的語氣裡含着的,是毫不掩飾的寵溺。
唐芯心頭一緊,嘴裡還沒嚼碎的魚乾,咻地滑進了喉嚨。
“咳咳!”
“你是小孩子麼?”沈濯日迅速端起牀頭矮几上的茶盞,送到她的嘴邊,大手同時撫上她的後背,爲她順氣。
“要不是你突然說話,我至於會被嗆住?”唐芯稍微緩過氣,就贈送了他一顆衛生球。
沈濯日頗有幾分哭笑不得,薄脣輕動,然,打趣、捉弄的話,終是在她惱怒的目光下,忍住了。
‘叩叩叩’
殿外,李德擡手叫門。
“主子,唐相和香王差人前來傳話,不知您要幾時纔會過去?”
聞言,沈濯日恍惚地記起,御書房裡尚有政務等着他處理。
沉聲道:“讓他們候着,朕一會兒便去。”
“你有事就走吧。”唐芯掙扎了一下,躲開了他的觸碰,眼神低垂着,落在盒子裡的魚乾上,連一個正眼也沒往他那兒看。
沈濯日凝眸盯了她幾秒,方纔施施然挪步。
身影走至那串美麗的珠簾處時,忽然停了下來。
“今後,你無需與宮中的女子虛與委蛇,爭風吃醋,於朕而言,她們縱有千般好,萬般美,也不能和你相比。”
話語,清冷如雪,卻又堅如寒鐵,直直戳入唐芯的心窩。
她詫異地擡起頭,怔怔看着沈濯日轉身離去的背影,心頭百感交集。
怎麼辦……
只是一句連承諾都算不上的話,就讓她滿肚子的委屈和怨念化作了烏有。
眼淚奪眶而出,她粗魯地擦了一把:“魂談!鬼才會信你!”
藏身在樑上的修容,一臉無語地看着龍塌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某人,暗自腹誹道:承認被主子打動,真有那麼難嗎?
天色漸漸沉了,被成功順毛的唐芯慢搖慢晃地來到御膳房。
剛露面,她就從八卦的小夥伴嘴裡聽說了御膳房內的人事調動。
“所以,從今天起殷嬪的膳食,就歸師傅負責了?”唐芯嬉皮笑臉地蹭到孫老身邊,朝他行了個禮,“徒弟恭喜師傅,又得了樁重差,往後師傅您老人家平步青雲,千萬別忘了提拔徒弟哦。”
“就你滑頭。”孫老佯裝動怒,伸手戳戳她的腦門,“我記得,你家鄉有不少食補的方子?”
唐芯神色一暗,努力忽略掉心頭那根刺,笑着點頭。
孫老拉着她來到院子,詢問她如何搭配食材,爲殷嬪調理身子。
唐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口氣說了七八種養身的配方,孫老差人取來紙筆,通通記在了紙上,琢磨着今晚就試試新方子,爲殷嬪改善伙食。
唐芯也沒閒着,利落地清理好鯽魚,抹上調料放在一旁醃製,再將生薑、大蔥、蒜等常見的配搭調料備好,洗好青菜切成大小均勻的塊狀後,便打算舀些水,準備煲湯。
“唐大人,您這會兒得空嗎?”孫老身邊的廚工,姿勢怪異地攔在了唐芯面前。
雙腿扭成了滑稽的倒三角,臉龐憋得發青:“我突然有點鬧肚子,您能不能幫我去太醫院,給孫老取些藥材過來啊?我不敢拜託別人,孫老要是知道了,鐵定會罵我。”
“哎喲,人有三急嘛,我懂的,”唐芯拍拍他的肩膀,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
需要入菜的藥材,她記得很清楚,
在廚工感恩戴德的表情下,一溜煙晃出了院子。
靠着刷臉的技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從藥童那兒取到了藥材。
“唐大人?”一道清潤的聲線,在她出院時,從背後飄來。
艾瑪,這聲音有點兒眼熟啊!
唐芯轉了轉眼睛,總算記起了聲音的主人是誰。
掛着傻里傻氣的笑臉,轉身打招呼:“鄭太醫,您有啥事嗎?”
“難得唐大人大駕光臨,本官怎可視而不見?”鄭曦之笑如春風寫意,如玉般清潤剔透的黑眸,掃過唐芯的臉龐,眼裡幽芒忽閃,“唐大人既然來了,何不小坐片刻?本官觀你面有疲乏之色,許是氣虛體弱,若你不嫌棄,不若代本官爲你診診脈,開方調養。”
“你的好意,奴才心領了,”診脈?拜託!渣渣說她中了毒,讓他一診,豈不是要完蛋了?“只不過,奴才急着回御膳房送東西,還是下次吧。”
說完,她扭頭就跑,活像身後有鬼在追似的。
鄭曦之脣角那彎如沐春風的弧線,淡了許多,靜靜立在原地,神色複雜的看着她。
“大人?”一旁的藥童滿心奇怪,他好像在大人臉上,見到了些許憂色,是錯覺嗎?
“醫書你看到哪兒了?”鄭曦之收回視線,邊往閣樓走,邊詢問藥童,模樣與往日無異。
另一邊,唐芯也抱着藥材回到廚房,一隻腳還沒踏進院子,就被左側突然竄出的黑影嚇住,腳下一打滑,整個人噗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斥責的話在看清來人的真面目時,消失在了舌尖,一臉不爽地拍着衣襬起身,順帶撿起掉落的藥材。
“怎麼是你?”
“我,我是來向你道謝的。”小莫子的神色不太自然,“你差人贈與我的東西很好用,謝謝了。”
哇哦,這是挖牆腳成功了?
唐芯眉梢一挑,從裡到外把他審視了一番。
“話說完了,我先回去了。”小莫子撇開頭,轉身就走。
唐芯也沒攔住他,這傢伙多半是幡然悔悟,又不好意思明言,纔會這麼彆扭。
“看來我還是很有人格魅力的嘛。”她沾沾自喜的摸了摸下巴,絲毫不覺得這話有多無恥。
接下來的幾天裡,小莫子有事沒事總在唐芯眼前轉悠,時不時替她幫把手,遞下調料,做些雜事,每當唐芯想和他答話時,他又開始躲她。
兩人詭異的相處模式,哪逃得過大傢伙的眼睛?
就連孫老也爲這事偷偷找上唐芯,盤問她和小莫子之間,是怎麼個情況。
“哎,這事說來也很簡單,就是徒弟我一不小心,挽救了一隻迷途的羔羊,讓他認識到自身的錯誤,迷途知返,從沒有前途的歪路上走回來,重新走上了一條光明的康莊大道。”唐芯雲淡風輕的說着,只是那嘴角快要咧到耳朵上去了。
孫老聽得嘴角直抽,他以前咋沒發現,這個徒弟有這般厚顏無恥的一面呢?
“只可惜,最近張御廚不知道跑哪個旮旯傷心難過去了。”敵人不在,讓她完全感受不到勝利的喜悅啊。
唐芯搖頭晃腦地嘆息着,這話一出,同樣待在廚房裡的張派人,個個齜目欲裂,怒上心頭。
瞪吧,瞪吧,反正她又少不了二兩肉。
唐芯不僅沒有收斂,反而笑得愈發得意,堅定貫徹了將自身的快樂,建立在敵人痛苦上這一方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