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韓謙卓立船頭,輕吟詩句,與父親韓道勳說道,“孩兒午時所做的那道菜,可是有來歷的,正是對照着前朝詩人杜牧這句二十四橋明月夜……”
“你將一大塊臘肉挖出二十四眼小洞,塞入豆腐蒸煮,就叫二十四橋明月夜了?”韓道勳笑着說道,“這道菜的意境倒是美了,但味道啊,我嘗着覺得是一般啊!”
“孩兒還是缺少時間鑽研啊。”韓謙攤手說道。
二十四橋明月夜,得要用下過料的火腿肉挖眼煨豆腐,將火腿肉的味道精髓煨入嫩滑的豆腐之中,味道才堪稱絕美,但當世找不到現成的上乘火腿肉,韓謙只能用普通的臘肉代替,滋味是要差很多。
不過,即便理論上來說沒有什麼難度,但韓謙再閒得慌,之前不沒有閒工夫去推敲火腿的醃製方法。
“老爺真是挑剔啊,少主這手藝,都不知道要比我家婆娘強出多少了,怕是比宮裡的御廚都不相讓啊。”韓老山卻十分懷念中午那頓美餐的滋味,心想少主真是無所不能啊,但患得患失,還是有些擔心少主沉溺於這些奇技淫巧,而難成大業。
吏部的任命下來後,韓道勳還是得等到天佑帝召見之後,才正式踏上往敘州赴任的行程,這已經是五月中旬了。
韓謙也是跟三皇子楊元溥告假隨行,留林海崢、範大黑、春十三娘在金陵,處置山莊及秘曹左司的日常事務。
從金陵到敘州,先沿江溯流而上,走水路逾一千五六百里進入嶽州岳陽縣境內,再經赤沙、洞庭等湖,入沅水溯流而上,纔到敘州,全程計有兩千六七百里。
金陵附近缺乏巨木,雖然官私船場頗多,但兩千石左右的防沙帆船造價已是不菲。
敘州雖然山高路險,但到金陵卻是一路都有江水相通,韓謙索性直接拿出八十萬錢,出資買下一艘兩千石的舊船,又將左司新募的六名船匠帶上船充當船工,便一路揚帆西進,四天時間已經進入池州境內。
這一艘船,加上改建貨棧、上貨碼頭以及盤下凝香樓胭脂鋪,以及左司新募兩百號人手的安家賞錢,就將軍府臨時撥過來的一百萬錢以及韓謙過去半年所攢的私房錢,耗得一乾二淨。
韓謙最後還是從馮翊、孔熙榮那裡借了二十萬錢的高利貸,從金陵收購絲絹筆硯等物裝船,運到敘州販賣。
這幾天韓老山的老妻暈船得厲害,無力操持雜務,而其他家兵眷屬的廚藝又實在不堪入目,韓謙吃了兩頓像豬食般的菜飯之後,再也忍受不了,只能親自出馬當大廚。
這倒不是其他家兵眷屬懶惰不事雜務,實在是當世尋常人家,飯菜都是少鹽寡油,煮熟便好,哪裡會有那麼多的講究?
而韓謙主廚,除了上等青鹽不說,還用酒、椒姜等物去羶腥、用豆醬清着色,蜂、蔗漿、胡椒等物調味,在韓謙他看來,這些只能算是十分尋常的手藝,但在韓老山他們眼裡,真是堪稱宮裡的御廚了。
特別豆醬清這物,實際就是簡化版的醬油,當世還主要用來抖涼菜佐餐,韓謙卻在進一步用紗布清濾殘渣後再拿蔗漿炒熟,用來燒魚煮肉,顏色也好看,味道更可以說是絕鮮。
韓老山擔心這一路吃下去,大家的胃口都養刁了,等到敘州後少主踏入返程,他們再享受不了這樣的美味,還特意叫他家老婆子,強撐住暈船得厲害的身體,與晴雲以及兩名僕婦,一起給少主打下手,將手藝偷學過去。
韓謙腳下的這艘帆船,能載兩千石貨物,在當世已經算是大船,但實際船僅有四丈餘長,闊一丈二尺。
除了底部的貨倉外,一層艙室僅有極爲狹小的八間,韓道勳、韓謙父子兩人共住一間,六名船工擠一間,廚房算一間,剩下五間乃是範錫程、趙闊、韓老山等家兵攜眷屬計三十七人擠,趙庭兒也得跟晴雲等女眷擠在一間封閉艙室裡,條件是十分的艱苦。
雖說現在是初夏時節,天氣還不是十分的炎熱,但到鄂州、嶽州,乃至進入洞庭湖,就是盛夏,日子就更沒有那麼好受了。
當世所造的帆船,平底方首闊身,破浪能力很弱,加上竹葦編造的硬式船帆受風面積小,即便是順風逆流而上,一天也僅能走百餘里。
入夜後沒有特別明朗的星月照亮江面,還只能擇淺灘靠岸,幾名船工都不敢輕易夜航。
進入池州境內後,打東南來的微風習習,江水浪頭也是恰到好處,一人掌尾舵、兩人盯住風帆,船貼着南岸緩緩前行,甚是平穩。
船艙太過狹窄,韓謙再將有參與造大型江船經驗的老船匠季福以及其子季希堯,喊到船頭,一起研究快速帆船的造法。
“少主這種造法,季福都未曾聽聞過,走浪急水深的江河,怕是沒有那麼穩當……”季福猶豫的說道。
季福可不覺得嘴上毛都沒有長牢的韓謙,對造船真能有多少了解,但他聽說這次跟他一起,被秋湖山別院招募過去的小兩百號人手,有四人不聽使喚,叫少主韓謙喊人直接給殺了,還給定了一個臨陣怯敵的罪名,然而屯營軍府非但對這事不聞不問,還將這四人的妻子都賣出爲奴,季福心裡受到的震懾極深,知道少主這小霸王不是他這等人輕易能惹的。
季福這時候既不敢忤逆韓謙,但又怕此時不吭聲,待聽韓謙的辦法胡亂造船船下水就翻,更承擔不起責任。
他說這話時,心裡是掙扎得很。
韓謙擡頭看季福一眼,見他皮膚黝黑,滿臉的褶子,跟老樹根似的,實難想象四十歲剛出頭,能老成這樣。
在韓謙的名單裡,曾爲巢州官辦船場大匠的季福,是他重點盯上的幾人之一,天佑七年,巢州被樑國精銳兵馬突破,雖然城池守住,但城外的官辦船場被敵兵燒燬,季福攜妻子南逃。
之後巢州一直都沒有收攏匠工、重建船場的意思,季福便攜妻子在金陵附近的船場找工,後因爲其妻及幼子生食螺蟹充飢,染患水盅疫,一家老小被船場趕出來,從此淪爲饑民,直至被屯營軍府收編。
季福一生充滿太多的坎坷,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什麼人,但他的長子季希堯二十歲剛出頭,人長得精瘦卻神采熠熠,對未來還抱有極大的期許。
也許從小跟父輩所學造船的手藝,此時已經不太嫺熟,但水性極好,會一些粗淺的拳腳工夫,也跟父輩學會怎麼操作大型帆船,更爲難得的,小時在船場裡跟先生讀過幾年的書。
韓謙淡淡一笑,也不跟季福多解釋什麼,只是要季希堯,將他老爹所講的傳統帆船結構,一幅幅的描畫出來。
韓謙目前也不知道真正的快速帆船應該是怎樣的結構纔是合理的,他目前能用的辦法,也只是在傳統的帆船結構上進行摸索、調整。
此行到敘州,順利的話,也要一個月的時間,左右無事,韓謙總得拉他父親韓道勳做些事情,要不然的話,人還不得閒出病來?
大楚有別無樑晉兩國,馬步軍偏弱,水軍卻是獨樹一幟。
韓道勳博覽羣書,又在楚州軍中任職多年,對當世諸多戰船的造法,都有涉獵,此時被韓謙拉着推敲快速帆船的結構,也是頗有心得。
當然了,韓道勳在朝野任職多年,此時又外放敘州刺史,在季福這些人的眼裡,纔是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季福當年在巢州官辦船場所見的最不了得人物,也就是巢州刺史、巢州屯營軍使這樣的人物,當年也只能遠遠見着,都沒有機會上前說句話。
也是看到韓道勳極有興趣的研究帆船的結構,季福纔敢插話,提幾句自己的意見。
韓謙對此也是頗爲無奈,更叫他知道人望的建立,不是簡單的事情,雖然他心底要從他父親更清楚,當世所造的帆船船體底部扁平,除了追求穩定性外,更主要的原因還是方便隨時能停靠到淺灘上。
不過,韓謙想着往後能在敘州與金陵之間,通過水路建立穩定的聯繫,速度纔是首先要考慮的;而大載貨量的帆船,必然要配備專門的上貨碼頭。
倘若停上淺灘,大宗的物資要用人力背到河堤,效率之低,是可想而知的。
而除了船底及船首的造型,要更利於破浪之外,當世所用的風帆,主要用竹葦編造而得,除了升降不便、兜不住風,易破損外,最大的不便就是笨重,難以將帆面做大,這也直接限制住受風面積,限制住的船速。
不管成本多高,韓謙想着以後也應該嘗試用粗棉紗或直接用麻線編織船帆專用的厚布。
以當世的工匠技術,要實現這些,並不是多難的事情。
不過,造船在當世,是一個要比建石灰窯或磚窯複雜得多的系統工程。
首先木料要進行長時間的窖藏陰乾,等木性穩定不會入水浸泡變形,纔可以用於造船,僅這一步就需要頗長的籌備期間,更不要說新船的試製。
韓謙心想着,整個過程再順利,可能也需要三四年才能造出第一艘他所期待的快速帆船來。
即便歷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天佑帝也會在天佑十七年初就會病故,韓謙也不知道到時候局勢會混亂到哪一步。
需要極大時間才能籌建的船場,韓謙壓根不會考慮建在金陵,心想要是等船場剛籌備到能造船的地步,金陵就天翻地覆變天,他找誰哭去?
韓謙就想着這事放在敘州,由他父親組織人手去推動。
這麼一來,他父親剛到敘州,手裡有幾件迫切而複雜的事情要做,就不會急於推行新政,而得罪地方上的強豪了。
到傍晚時分,看到一座芳草悽悽的沙洲橫在江心。
春水漫漲,這一處的江水有近十里開闊,往南能看到池州城西北的鎮江門,遠遠看到一艘快舟,從池州城下快漿划過來,接近時一名軍校站在舟頭,朝這邊揚聲喊道:“前方可是三老爺前往敘州赴任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