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事變後,楚州軍精銳渡江南下,但兵馬主要囤聚於寶華山東麓一角,靜山庵一役也沒有偏離這個區域,待到李普率桃塢集兵戶殘部遷往延陵就糧,戰事波及的範圍也才往南擴大到五六十里左右。
不算潤州所屬的丹徒、丹陽兩縣,金陵附近除開桃塢集兵戶五六萬老弱婦孺往東往南撤逃,目前就江乘縣受波及最深,差不多有六七萬民衆逃入金陵城避難,特別是江乘縣東部地區,村寨幾乎爲之一空。
不過,金陵南面及西南的平陵、溧水、永安、蕪湖、當塗等縣暫時還沒有出現大的擾動,更不要說南面宣州所轄諸縣了。
茅山東接潤州的丹陽、金壇、溧陽三縣,西接京兆府所屬的江乘、溧水、平陵三縣。
江乘不去說,溧水、平陵兩縣糧田三萬餘頃,約有七成乃是世家門閥控制的莊田;愈二十萬人口,也差不多有七成乃是世家門閥控制的奴婢或者比奴婢地位稍稍高一些佃農。
自赤山軍護庇近五萬婦孺撤守茅山之後,即便赤山軍前期還是側重於宣傳,主要是吸引奴婢主動來投,這兩縣的世家門閥也都第一時間警惕起來——從尚虎個人的遭遇,也能看出世家門閥對奴婢躁動的焦慮跟擔憂,同時也加強對奴婢的人身控制及監視。
而從前朝晚期以來,作爲升州節度使府的金陵,所經歷的戰事並不算太頻繁,但也深爲盜匪困擾。
溧水、平陵兩縣頗有家勢的世家門閥,這些年來基本上都建有頗爲堅固的寨堡,內部也形成徵用奴婢部曲守寨的傳統,所以這也註定着赤山軍真要真正的正式出茅山大規模徵糧徵兵,不可能會一帆風順。
目前楚州軍使趙臻守住丹陽、金壇、溧陽三城不說,還率三千精銳騎兵,在茅山東翼遊弋、活動。
赤山軍目前雖然也從丹陽城繳獲得一千四五百匹戰馬,但問題在於沒有半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騎戰訓練,赤山軍所新編的騎兵將卒,即便能勉強會騎馬,也完全不可能有資格在平闊的原野之上,與楚州的精銳騎兵對陣爭鋒。
爲防止楚州軍的精銳騎兵突然繞到茅山西翼進行攔截,韓謙計劃着趙無忌、馮宣、竇榮等人輪流率部出動,活動範圍以偏離東麓主峰三十里爲限。
同時要在大小茅峰、雷平峰、青金峰、蒼龍背等置高點設烽火點及瞭望崗,保證能及時偵察到楚州軍在茅山東翼的活動情況,一旦發現其精銳騎兵有繞往西翼的跡象,烽火點便會升燃狼煙,通知他們這邊進入西翼地區活動的兵馬及時撤回來或者從南北兩翼出兵攔截、糾纏。
當然,趙無忌、馮宣、竇榮目前所率的三營精銳,每一營都編有八百將卒,主要是暫時缺少中高級武官,在人數上是超編的,每一營輪流出動時,也都要分出守衛、徵糧兩部兵馬交叉使用。
而在更近的距離,孔熙榮所率的女營以及魏常所率的少年營,都要安排人員輔助運輸以及人員的安置工作。
韓謙還要求以林海崢爲首,監督諸營每次出動之前必須要做好敵情偵察預判,以及做好具體而詳盡的行動預案。
最初的幾次行動方案制定,韓謙都會親自參與進來,務求減少遺漏的同時,也是要將相關操作標準化。
姚惜水即使這些年並沒有深入接觸營伍的機會,但也熟讀好些兵書,知道當世營伍統兵治軍大概是什麼樣子,暗感林海崢、趙無忌、馮宣等人乃是韓謙這些年培養起來的嫡系,又粗習筆墨,或許可以照韓謙的要求,如此不厭繁瑣的治軍。
而赤山軍目前真正能拉出來作戰的兵馬僅僅才三千餘人,僅編三營,韓謙也有充沛的精力兼顧很多。
不過,赤山軍真正完成一軍五都二十五營的編制,韓謙治軍還要如此繁瑣不堪的統兵治軍,還行嗎?
在姚惜水看來,或許韓謙更適合做一個事無粗細皆要操心的軍師,而難堪大將之任吧?
在這個武夫當道的世道,這多少是令姚惜水欣慰的事情。
要不然的話,韓謙心機算計那麼深沉、令人防不甚防,倘若又是天生的領兵將帥,那得有多恐怖?
聽韓謙與諸將極其繁瑣的商議過次日正式的徵糧徵奴安排,姚惜水心裡都有些厭煩,說道:“僅是這些事,侯爺那邊我想會願意配合你們的。”
“李侯爺這兩天將我罵得狗血淋頭,我不信他這麼快能轉過彎來,”韓謙看了姚惜水一眼,淡然說道,“他要真願意配合行事,姚姑娘你叫李侯爺親自過來找我。”
姚惜水心裡暗恨,韓謙這話不是要李普跟他低頭嗎,李普怎麼可能輕易就願意低頭?
不過,她心裡又想,郡王府騎衛就駐紮在西邊的小茅峰,到時候他們自己去尋找目標便行,何需聽韓謙的擺佈?
見姚惜水沉默下來,沒有替李普再爭辯什麼,韓謙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麼,便叫林海崢、趙無忌照擬定的方案去做準備,臨了又問姚惜水:“姚姑娘代表太妃而來,可是要在這裡住下來,還要返回溧水城去?”
晚紅樓有一艘畫舫停在溧水城裡,姚惜水相信瞞不過韓謙的耳目,所以對韓謙的話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大驚小怪,說道:“難得與義父相取,只要韓大人不趕我走,我會在山裡多住兩天。”
“姚姑娘心裡知道當前形勢險惡、棋差一着便會萬劫不復便行。”韓謙對姚惜水要留在山間不置可否,但警告她不要滿心想着跟李普合謀起來拖他的後腿。
“惜水不是那麼不識擡舉的人。”姚惜水說道。
韓謙點點頭,看着張平與姚惜水先退下去,他走到廊前眺望山間悠悠白雲。
世家門閥的激烈反應,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地方上倘若還有富裕的存糧,也都被世家門閥控制在手裡,藏在世家門閥堅固的家寨族堡的糧倉裡。
在這樣的情況下,既然保證能徵到足夠多的糧谷及其他必要物資,又要解除世家門閥對奴婢的人身控制,只能強行用武力將這些世家門閥的家寨族堡轟開、砸開,將所有的反抗血腥的鎮壓下去。
戰爭總來都是血淋淋的,沒有含情脈脈的溫馨。
不過,他這次算是徹底站到世家門閥的對立面去了。
在世家門閥眼裡,他將是大賊、大寇。
韓謙對此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既要保證以最快的速度並助能更多的砸開世家門閥的寨門,又要保證傷亡不失控,卻是極不簡單的一件事。
事前事後都要做極其繁瑣細緻的工作。
在楚州軍精銳騎兵覬覦之下,不可能圍住城寨後從容不迫的造攻城戰械去攻打,但一座兩三百人防守的堅固城寨,要不想傷亡慘重到失控,怎麼纔可能在一天甚至短到半天不到的時間內強攻下來?
所以短時間內,他們要挑選出盤剝奴婢最嚴苛、殘暴的世家門閥作爲目標下手。
自金陵事變以來,江東諸州的糧秣就沒有一粒運入金陵城,金陵城所需要的糧谷等物資,連續有好幾個月都主要依賴於周邊屬縣的輸入。
此時金陵糧價才漲到每石二十緡錢,還談不上有多恐怖,但對於普通平民而言,之前的春荒就已經熬得極其辛苦了。
世家門閥手裡是還有存糧,但看着楚州軍兵勢強盛,也不知道戰事要拖延多久,即便沒有囤積居奇的心思,也會倍加苛刻的控制給奴婢口糧的供應。
戰火沒有蔓延過來,但平陵、溧陽等縣的世家門閥與底層奴婢、貧民的矛盾,已經緊繃好幾個月。
特別是那些平時盤剝奴婢、佃農最嚴厲的世家門閥,內部矛盾其實已經處於即將暴發的邊緣。
當然,要是沒有導火索,沒有人引導、組織,在戰火及兩部強軍的威脅下,除了少數血性暴烈者會有零星的反抗或逃亡卻難成氣候外,大多數的奴婢還是會溫順的屈從於主家的奴役,以致最後像溫順的綿羊一般,都被趕入金陵城中。
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秀、李磧等人,站在他們的立場,心氏會天然視那些敢於逃跑甚至敢直接拿起刀兵反抗主家的奴婢爲亂臣賤子,難以深刻認識到世家門閥內部這最本質、最根本的對立矛盾,纔是化解眼前危局的最爲凌厲的利器。
而韓謙就要做這導火索,不僅要鼓動溧陽、平陵兩縣的奴婢撕毀燒燬身楔,拖家帶口隨他們撤回茅山,還派人潛往他們暫時鞭長莫及的蕪湖、當塗、永安等縣掀風攪浪,催化底層奴婢與門閥世族的矛盾,引導他們反抗世家門閥、砸開糧倉、盜取糧秣等物資逃亡到茅山來。
當然,韓謙現在也得認識到,他往後也將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便有時候不得不妥協,不退讓,那也必須是暫時,要不然他就有可能會被此時支持他的力量所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