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長峽長四百里,四艘船吃水極深,落下帆後由三四百縴夫拉着逆流而上,速度自然是快不了。
韓謙他們從入南津關峽算起,到夔州的白帝城,四百里水路足足走了半個多月。
此時再從白帝城沿江西進,還要再走八百里水路纔到川東重鎮渝州城,也是古江州城所在;從渝州西進,經瀘州北上入資水(沱江),蜿蜒又是八百里纔到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蜀主王建開國的根據地錦官城成都府。
白帝城原名子陽城,爲西漢末年割據蜀地的雄主公孫述所建。
傳言公孫述據蜀在山上築城,觀城中一井有白色霧汽蒸騰而出,宛如白龍,他遂自號白帝,又將此城更名爲白帝城,城池背依之山名爲白帝山。
白帝城位於長江北岸,一面傍山,三面環水,背倚高峽,雄踞水陸要津,扼巫山門戶,東面緊挨着就是巫山長峽最後一段、有“衆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之稱的險峽夔門。
兩岸高崖陡立,滔滔大江流經此地陡然間被收窄成寬不過百餘米、乍僅五十米的溝壑,即便是枯水期,每秒也有數萬方江水奔騰灌入,也難怪有“夔門天下雄”之謂。
韓謙等船隊出夔門後,站到船尾將夔門盡收眼底,感受更爲真切,暗感蜀軍只要有一部能戰水軍駐於白帝城,大楚水師最雄壯精悍,也難能從夔門殺出來。
所謂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不過如此吧。
“在如此強勁的水流之中,普通石碇根本就抓不住江底!”楊欽站在韓謙身邊,看着滔滔江水爭入夔門的湍急,感慨說道。
即便傳統的闊首平底船,半途停靠,岸灘邊更多時間都難找到合適的大樹繫泊,而尖底船想要中途停靠,更是隻能依靠錨碇。
早年系舟多用石碇,繫繩沉入水底,南北朝時便開始用銅鐵鑄錨。
四爪鐵錨沉入水底,能深深抓住河牀底泥之中,要比直接沉在河牀上的石碇優越太多,但當世的鑄鐵技術,三四百斤重的鐵錨差不多已經是極限了。
不要說夔門這樣的湍流,即便是長江裡相對平緩開闊的流段,三四百斤重的鐵錨也不要能停住載重高達三四十萬斤重的巨舶啊!
是可以用絞盤將數千斤甚至上萬斤重的石碇沉入江底系船,但在這麼湍急的江流,這麼重的石碇不要說繫住四千石、兩千石的大船了,想繫住千石船都難,更不要說如此沉重的石碇起降都極繁瑣、緩慢。
雖說龍牙城已經在鑄造千斤重的鐵爪錨,但照夔門的水勢,也未必能將千石船繫住。
“蜀楚和談後,兩地不再禁絕商旅,蜀道通暢,船過夔門峽時,可以多多試用新制的鐵錨!”韓謙跟楊欽說道。
在韓謙看來,百工要發展,閉門造車是肯定不行的,關鍵還是要應用,才能積累更多的實踐經驗,五峰山所造的船舶,要是能入夔門峽這樣的湍流裡接受考驗,技術改進或許能更快一些。
“韓大人與楊統領在聊什麼?”長鄉侯王邕湊過來問道。
韓謙當然不會跟長鄉侯王邕說他們在討論水師戰船要怎麼才能從下游成功殺出夔門,笑着說道:“一路全賴數百縴夫吃苦,我們才順利通過巫山長峽,我叫楊欽拿些銅錢,賞給縴夫——這時候想,或許以侯爺的名義更好。”
韓謙他們西進,沒有請硤州宜陵守將直接派遣官奴婢幫他們拉縴,而是到宜陵後僱傭當地的縴夫,這樣也是方便有機會接觸到川東地區的底層民衆。
這些常年行於巫山長峽灘岸間的縴夫,他們大寒天赤裸的肩膀被曬得黢黑,都是一條條被纖繩勒出來的血痕。
在滿是亂石的江灘上,一雙草鞋也支撐不了多少時候,一趟走下來,腳上到處都被尖銳石子割得血淋淋的傷口。
就是如此,縴夫們這一趟走下來,也只能勉強餬口而已。
民生之苦,可見一斑。
雖然僱錢在宜陵時早就付過,韓謙當下還是拿出一百緡錢,叫楊欽派人下船,以長鄉侯的名義,分賞給三百多縴夫。
過了夔門峽之後,兩岸地形平緩起來,連綿皆是低矮的丘山,江面也開闊起來,狹窄處也差不多有近兩千步寬。
這時候便不需要再僱傭縴夫,四艘船升起大帆,鼓風而行,速度頓時就提了起來,僅用三天時間便抵達川東南重鎮渝州。
長鄉侯忌憚清江侯猜忌,平時都極小心翼翼不去交結官員,與地方官員的交情也極淡薄。
韓謙他們一路西進,沿途除了交換過關的文書外,也都不怎麼靠岸停泊,十一月十五日終於進入川蜀最富庶、最繁華的錦官城成都府境內。
從資水拐入郫江,帆船能直接抵達府城位於南城門外的碼頭停靠。
郫江也是成都府城的護城河。
蜀主王建也早早派鴻臚寺卿韋羣,率領儀衛,到城南碼頭前迎接韓謙、郭榮進城,商談下一步覲見、談親的時日、禮數。
韓謙此行所攜帶的大宗貨物是他私人拿來販售的,暫時不會卸下船,但作爲國禮、聘禮的兩三百箱綾羅綿緞、珠寶玉器以及韓謙秘密帶入蜀地用來交遊蜀國權貴的財貨,則要一起進城。
鴻臚寺這邊也提前備好車馬,由周處帶着家兵部曲,將一箱箱聘禮搬上車,韓謙、郭榮在長鄉侯王邕、鴻臚寺卿韋羣的陪同下,欣賞巍峨雄闊的蜀都城。
川蜀,特別是成都平原,從秦朝時就得到充分的開發,要比江淮地區早得多,前朝人丁最繁盛時,錄得人丁一百二十萬餘戶、逾六百萬口人,然而前朝中晚期,因爲宗室多次逃川避禍,也將戰亂從關中帶入川蜀,目前在蜀主王建的治下,雖然平靜了有十多年的時間,但據蜀國戶部這兩年的清查,人口也僅恢復到五十萬戶、不到三百萬人,不到前朝鼎盛時的五成。
相比較控制人口都在千萬以上的樑國、楚國,蜀國所控制的人口約四分之一略強些,自然是最爲弱小的,但即便如此,蜀國除開州縣地方兵備,蜀主王建直接控制的禁軍,就高達十六萬之巨。
即便蜀主王建直接控制的成都平原,乃是天下少有的富庶,維持如此龐大的兵備,也是吃力之極。
十六萬蜀軍,三萬鎮江軍屯於渝州、夔州、硤州宜陵,主要用以防備大楚西窺,有六萬兵馬駐守蜀都及附近地區,控制最爲核心的成都平原,而最爲精銳的七萬兵馬,則駐紮在梁州(漢中)等地,防範樑軍南侵。
雖然正值寒冬季節,但蜀地氣候溫潤,韓謙站在護城河前,並不覺得有多寒冷。
待兩百多箱籠都裝上馬車,韓謙着楊欽率大部隊入駐鴻臚寺專門在城外給安排的軍營,他在近百名部曲的簇擁下,正準備鑽上車裡進城,便聽到嗒嗒嗒一陣馬蹄聲傳來,轉身看去,卻是三匹快馬沿着南城門外的馳道馳來。
待三匹快馬馳近,韓謙纔看到爲首之人,卻是提前一步入蜀,主持刺探蜀地情報事務的郭卻。
“發生什麼事情了?”馮翊此時正在韓謙的身邊,詫異的問道。
郭卻就是曾在馮翊身邊潛伏伺候的小烏鴉郭雀兒,削藩戰事積功受封八品武勳,便想借機改了之前的“賤名”;韓謙幫他取“卻敵”之意,用了一個同音的“卻”字爲名。
天佑帝沒用他父親出使迎親,韓謙心裡一直念着這事,踏實不下來,這時候看到郭卻不顧左右都是蜀國的官員,直接馳馬趕過來相見,心裡更是“咯噔”一跳,不知道潭州發生什麼事情,竟叫郭卻如此匆忙過來傳信。
看到來人與韓謙認識,蜀鴻臚寺卿示意侍衛讓開路。
郭卻下馬走過來,將一枚蠟丸遞給韓謙,附耳說道:
“庭夫人吩咐,不管什麼情況,都必須第一時間將此信交到大人手裡!”
不知道敘州發生什麼事情,韓謙也顧不得郭榮、長鄉侯王邕及鴻臚寺卿韋羣就在身側,看過蠟丸上所留確是他與趙庭兒約定好的暗記,便捏開蠟丸取出一張紙條來,卻見上面寫道:
“夫君啓程離開龍牙城半個月,金陵便派信使攜旨到了黔陽,要調父親入京出任京兆尹。妾身知道消息後趕到黔陽,想勸父親過了年節再啓程,但父親似乎已意識到金陵正醞釀危機,當日將敘州軍政之事委於長史薛若谷、司馬田城,帶着趙闊、韓老山等數名家人直接啓程赴京了。妾身猶豫多時,終是未敢擅自主張將毒燭之事相告……”
韓謙手腳一片冰涼,沒想到天佑帝沒有用他父親出使蜀地迎親,竟然在這時候調他父親到金陵出任京兆尹!
而且京兆尹這麼重要的一項任命,天佑帝說下旨撤換就下旨撤換,竟然事先都沒有透漏半點風聲出來,甚至都完全沒有徵詢三皇子這邊的意思。
韓謙決然不想他父親這時候入京,但算着時間,他父親此時可能都已經到金陵有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