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惜水、春十三娘所乘的馬車,駛入烏梨巷頭的一棟院子,遠處的高牆上,一道身影彷彿一隻狸貓般凝望着左右的一切,片刻之後,這道身影又飛檐走壁踩着院牆、屋脊,折身往蘭亭巷深處投去。
韓謙袖手站在庭院裡,望着深碧色的夜空出神,直到趙無忌像頭狸貓似的跳下牆頭,才轉回身來。
“這是春十三娘所搬進來的院子。”趙無忌撿起一枚樹枝,將烏梨巷頭第一棟宅子的進出門戶簡略的畫出來,給韓謙看。
“我知道了。”韓謙點點頭,說道。
“要不要安排人手盯着?”趙無忌問道。
“盯來盯去,哪裡有那麼多的閒人?”韓謙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不讓趙無忌再作其他的安排。
春十三娘入住的院子,不僅是烏梨巷的第一棟,還新開了側院門,意味着他們這邊有什麼車馬進入烏梨巷、蘭亭巷、乃至靠山巷,都會在晚紅樓的監視之下,但有什麼人去見春十三娘,走側院門的話,恰好能避開他們在這三條巷子裡的耳目。
晚紅樓在敘州也安排潛伏的人手,很顯然那邊始終防備着他有朝一日會脫離他們的掌控。
韓謙暫時也沒有精力,在這方面虛耗人力物力,她們要盯着,就讓她們盯着吧,只是不清楚李知誥他們,又或者三皇子及世妃他們,清不清楚晚紅樓在大楚之外,實際上還有其他的選擇跟佈局?
韓謙揮手令其他的扈衛都退出去,庭院裡僅留下趙無忌、趙庭兒、奚荏三人,說道:“有些事,之前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們,你們或許一直都以爲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乃是信昌侯府所暗中培養的細作,但實際上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背後隱藏着一股更爲神秘而強大的力量,而信昌侯府能有今日之勢力,乃至三皇子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實在這股力量在背後所扶持;而除了助三皇子爭嫡之外,這股勢力或許還有其他選擇。此事我此時僅說給你們三人知曉,切莫泄漏半分出去。”
趙無忌默不作聲的退出院子,趙庭兒張羅去給韓謙端洗漱水來;奚荏一方面還沒有怎麼理清楚金陵城內錯綜複雜的利害糾纏,一方面也不清楚韓謙要將這樣的秘密,說給她知道。
韓家大宅雖然不大,但她隨趙庭兒過來後,姚惜水、春十三娘就過來拜訪,她還沒有搞清楚宅子裡的佈局,此時則有些迷茫的站在庭院裡,不知道她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她夜裡該到哪裡屋子裡歇息。
“……”韓謙看着奚荏,哂然一笑,說道,“你是不是奇怪我爲何會將這等事情說給你聽,而不擔心你記恨兄仇,會將重振奚氏的希望寄託到別人身上?你輕舉妄動過一次,差點滿盤皆輸,我想你應該能更耐得住性子了。而只要你能耐得住性子,等能夠稍稍看清楚這一切之後,你便會發現奚氏族人即便再有聚集的機會,但倘若僅僅想着投機取巧、依附他人,始終只能是別人手裡隨時能犧牲掉的一枚棋子。就像是我,苦苦掙扎,也僅僅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而已……”
奚荏還是沒有聽明白韓謙的話,美眸裡盡是困惑,這能算是讓她知悉其秘的充分理由嗎?
“你以後就在西廂房住下,待明天挑選兩個信得過的僕婦在身邊侍候着。”韓謙想着他以後就要在這宅子裡當家作主,但父親的房間他還是想着,他與趙庭兒坐東首的三間房就已經足夠了,安排奚荏住對面的西廂房,有什麼事情都方便招呼。
奚荏還是住過芙蓉園後才置辦幾套裙衫,也沒有什麼行囊,先回西廂房收拾,韓謙也端着茶盅回屋,細細整理錯亂而紛雜的思路。
趙庭兒端洗漱水進來,隔着窗戶看着對面奚荏映照在窗戶紙上的窈窕身影,問韓謙:“你是擔心姚姑娘跟十三娘會拉攏奚氏,這才也叫她一起知悉如此機密之事?”
“你真是越來越聰明機靈了啊,”韓謙看着趙庭兒深邃黑如點漆的眸子,笑着說道,“她們早就有關注到奚荏的出身,只是沒有猜到我會怎麼用她而已。”
…………
…………
坐了十多天的船,都是在江水搖晃中入夢,乍然回到金陵,還很有些不習慣,失眠到月升中天都沒有睡着,聽到趙庭兒在外屋也是翻來覆去,韓謙喊她:“是不是也睡不着?過來陪我說會兒話吧?”
過了一會兒,見趙庭兒穿好襦裙走進來,搬了一把矮凳趴坐在牀沿前,韓謙便跟她說諸多錯綜複雜之事,也希望趙庭兒能幫着他抽絲剝繭般,看看是否存有漏洞。
或許是趙庭兒鬢髮間的馨香沁人心脾,說着話很快就酣然入眠,然後又在睡夢中被馮翊的聲音鬧醒。
韓謙睜開眼,趙庭兒趴在牀沿邊睡得正熟,似聽到外面的聲音卻不願意醒過來,豐茂的黑髮散披下來,像是一泓黑夜裡的青泉,襯得小臉越發的嬌嫩。
韓謙忍不住伸手在她嫩膩的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待到親一口,趙庭兒睜開眼,烏溜溜的黑眼眸盯住韓謙,彷彿韓謙再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她就會像一隻小獸似的受驚逃跑。
“你這裡有眼屎。”韓謙伸手往趙庭兒的眼角搽去。
趙庭兒伸手捂着臉,不叫韓謙看見,起身就跑開了。
韓謙穿衣推門而出,就見馮翊拉着孔熙榮神清氣爽的坐在院子裡,正發癡的纏着奚荏說話。
看到韓謙出來,馮翊很是不滿的嚷嚷道:“你小子真是太不地道了啊,怎麼就沒有想着給我跟熙榮,也從敘州帶幾個如花似玉的山越夷女回來,滋味肯定跟晚紅樓的姑娘不一樣吧?”
看着奚荏美眸裡殺機畢露,韓謙擔心馮翊再說什麼,奚荏手中托盤所端的那兩碗熱茶,很可能就會“失手”潑到他身上,趕忙截住他這惹禍的話頭,說道:“你與熙榮昨夜沒在晚紅樓快活夠嗎,一大早跑到我這裡來嚼舌頭根來了?”
“不是你讓我們一早過來找你的?你一路從敘州回來,夜夜春宵還不夠,今天怎麼睡這麼遲才起牀?”馮翊不滿的抱怨道。
“楊欽、馮宣他們人呢,讓你們坑哪裡雲了?”韓謙問道。
“馮璋、高寶他們估計在晚紅樓摟着姑娘睡得正香吧,楊欽、馮宣他們昨天夜裡就住回貨棧了。”馮翊說道。
卻也不是說楊欽、馮宣家有賢妻就不再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他們更關心船隊的安危,夜裡應酬過還是堅持回來貨棧歇息,他們如此自律也是怕誤事,要防備夜裡萬一發生什麼事情照應不到。
而馮璋、高寶他們幾個人,船隊從敘州出來,偶爾在江州、池州靠岸,他們都要迫不及待的上岸找妓寨享受一番,但也都不是那種誤事的人,纔會被四姓挑選出來帶隊。
而絕大多數的艄工水手以及普通護衛,都臨時住到貨棧給他們準備的院子裡,一百五六十人擠住十數間房,條件依舊是非常的簡陋,要等貨物完全搬卸下來,纔會給他們兩三天的假期放鬆一下,接下來就又要準備下一次的行程。
韓謙昨天夜裡說過,讓馮翊、孔熙榮今天一早就過來找他,除了要一起押送糧食等物資出城去屯營軍府卸貨,順帶拜見長史沈漾以及沈亮等人外,主要還是想着卸到貨棧的這批貨物,必須以最快的時間脫手。
而即便暫時不能脫手,韓謙也希望馮翊、孔熙榮能儘快籌足四百萬錢出來,好讓他跟代表四姓押船的馮璋等人結算清楚。
這樣的話,也是安馮璋等人的心,而他們想在金陵及附近州縣採辦什麼貨物運回敘州,也能儘早去做。
船隊要養十一艘船、一百七八十人,自然是船跑得越勤、週轉速度越快,纔有可能爲左司賺取更多的利潤,爲敘州輸入更多的資源。
然而韓謙提到這個話題,馮翊就有些卡殼,猶猶豫豫的說道:“船隊昨日才進金陵城,我先領着他們好好享受幾天這個花花世界,再說其他的……”
馮氏家資億萬,光馮翊個人花銷每年上百萬錢都打不住,照理來說叫他與孔熙榮提前籌四百萬錢,絕不能算是什麼難事,甚至他們邀幾個公子哥,便能湊出這筆錢來。
而且韓謙爲了諸事能銜接好,可不是今天才說這事,在之前一個月送回金陵的信函裡,就有跟馮翊提起。
難道說他父子爲三皇子謀龍雀軍的事情徹底曝光、這邊與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矛盾尖銳之後,馮翊在馮家內部有受到額外的告誡跟約束?
韓謙臉色微沉,語氣平靜的說道:“這事倒也不打緊,你與熙榮辦不了,我讓範大黑他們去辦掉。”
“誰說我與熙榮辦不了?不過是我們之前也沒怎麼惦記着這事,緩兩天還不成嗎?”馮翊見韓謙流露出不信任的語氣,急道。
“敘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民風剽悍、瘴氣遍地,滿朝文武沒有幾人願意去那裡任職,我父親便是要去,這一路兇險,你們或許不知,我是嚇得兩股顫慄,差一點就屁滾尿流,每時每刻都恨不得能立即轉頭回金陵這銷金窟裡好好享受,不去吃這風餐露宿、寢食難安的苦,但我父親跟我說,老韓家的一切,田宅也好,家兵也好,乃至勳官爵位,都是我大伯家的,我們這一房,要是不爭,連喝口湯的資格都未必有,”
韓謙眯起眼睛,看着馮翊,問道,
“你父親或許還想着再進一步,希望有能一日能入樞府,但跟你有什麼關係?且不說李衝那貨手裡拽着我們的把柄,但倘若哪一天太子登位,你說你馮家會不會將你送回宣州,以證明馮家跟殿下絕無干涉的清白?當然,你也是你父親的嫡子,你心裡或許還想着憑藉着父蔭,即便這輩子沒有大富大貴,養狗逗鳥,紈絝一生,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吧?”
“哈哈,我哪會如此想?”馮翊打了個哈哈,勉強笑道。
“楊欽,你昨天也見過了,”韓謙手指輕叩着石桌,說道,“你想必也早就從江州上呈的公函裡聽說過他的名字。楊欽原本並沒有爲我父親所用,僅僅是他行刺我父親失利,安寧宮那邊的人擔心楊欽有可能對他們不利,便着鍾彥虎率兵滅了楊潭水寨。楊潭水寨七百六十一口人,除了三十餘人隨楊欽在外沒有遇害,其他男女老少,一個活口都沒有留,還有幾個七八月大的嬰兒,活生生的紮在紅纓長矛之上,倒插在楊潭水寨前的淺水裡。想必你也聽說過我父親從敘州上呈的公函裡有提出州獄嘯鬧案,因爲很多事情都不能捅開,你或許也想象不出當時的兇險。那是我父子二人剛到敘州的當夜,安寧宮所派的人說服當地豪強要殺我父子,在州獄的倉庫裡私藏近千件兵甲,打算就等着州獄內近九百名暴徒砸開牢門之後拿到這批兵甲,將敘州城殺得血流成河,殺得我父子二人屍骸無存……就憑這兩件事,你再好好想想,以安寧宮的寬廣心胸,待他們真正得勢之後,你馮家到時候爲了證明與殿下這邊沒有牽涉,給你一根繩子了斷的可能性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