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何青生給陳凡安排的這個秘書還不錯,辦事從來沒有多餘的話,要做什麼事情,一聲吩咐下去,告訴需要的結果和標準,她很快就能執行到位。
雖說這些工作都不難,只是傳遞信息、追蹤過程,但能有這麼高的效率,對於一個新人來說,已經算不錯了。
在邊慧芳緊張的奔跑、作協相關部門的忙碌下,一個星期後,萬事俱備、刮東風!
……
遼闊的大草原,一座座氈房宛如白雲落在草地上,氈房遠處則是一片片緩緩移動的牛羊。
在其中一座最大的氈房裡,寧敬民手裡捧着課本,一字一句地帶着學生們讀書。
這裡是一所“馬背小學”。
自古以來,大草原上的牧民都是逐草而居,很少有固定的場所,這種情況下,上級要求的“普及小學教育、掃除文盲”便成了一個大難題。
尤其是草原上的冬天會有連綿大雪,出行非常不便。
在46年的冬天,KSKTQ大雪封路,學生們連門都出不去,更別說上學。
爲了不耽誤孩子們的學業,當時KSKTQ的老師們便想了一個辦法,讓老師們各自認領定居點,然後騎着馬兒、到學生家裡去上課。
這種教學方法在當地默默實行了十幾年後,終於得到地方上的重視,隨後便向上級彙報、進行推廣,這便是“馬背小學”的由來。
到了60年代中後期,從內蒙到青海、再到新藏,這種“馬背小學”或“帳篷小學”越來越多,基本能覆蓋絕大部分牧區。
夏季的時候,在牧民們居住比較集中的地方,將生產隊的蒙古包紮在那裡,做爲臨時校舍。
對那些因轉場而居住分散的牧民子女,老師們就騎馬到學生家中上課,或將學生組成小組,託人代爲管理與輔導,老師巡迴面授。
巡迴教學時間根據牧民居住情況而定,一般在7到8天左右可以巡迴一次。
在春、秋、冬三季,牧民居住分散,也沒有固定校舍,全靠老師們騎馬教學,他們每到一個教學點便吹響螺號,附近的學生聽到螺號聲,就會聚集起來上課,通常每次授課時間在3到4小時。
寧敬民就是一位馬背上的老師。
他本來是上海人,十年前隨着浪潮下鄉、到了內蒙古插隊,憑着高中學歷,順利成爲一名小學老師,負責這一片的學生教學。
之後結婚、生子,順理成章地在大草原上安了家。
在這裡,他沒有寒暑假,只有一次次馬背上的遷移,宛如一名草原上的老牧民,看着那羣孩子們一點點長大。
但是,從小就喜歡文學的他,心裡面始終還有一個文學夢。
去年的高考他也參加過,考試的時候自我感覺考得還可以,但是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直到現在,也沒能等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哪怕一個大專也沒有。
他只能按捺住躁動的心情,白天繼續騎着馬兒、捧着課本教學,晚上則回到家裡埋頭苦讀,只希望今年再戰考場,看看能不能考上。
哪怕考個中專,能多學一點文學知識也行。
一段課文讀完,點了幾個同學的名抽查,發現他們已經差不多掌握,便換了一本數學課本。
馬背小學上一次課不容易,他希望能抓緊時間多教一些。
就在這時,外面隱隱傳來一陣呼喊聲。
寧敬民側耳傾聽,聽着像是自己的妻子?
她怎麼來了?
當即放下課本,吩咐同學們再讀一遍剛纔的課文,隨後挑開門簾走出去。
剛出帳篷,便看見妻子騎着馬狂奔而來,她手裡似乎還拿着一份報紙?
寧敬民不自覺地往前快走幾步,駿馬也迅速跑到跟前。
不等馬停穩,妻子便跳了下來,興奮地將報紙遞到他面前,“江南作協要辦‘文學創作函授班’,面向全國招生,沒有其他任何要求,只要求對文學感興趣,有一定的寫作基礎,還有10塊錢的報名費,就可以直接錄取。”
寧敬民先是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一把將報紙抓在手裡。
這是一份文匯報,作爲上海知青,每天閱讀文匯報已經成了他生活裡的一部分。
但是此時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往日掛念的新聞和文學作品上,抓着報紙快速翻看,兩三秒的時間,他的視線便定在一個方格上。
“江南作協開設文學創作函授班,爲廣大文學愛好者圓創作夢!”
寧敬民捧着報紙認認真真讀了一遍,等看到招生簡章部分,嘴角不自覺地往兩邊咧開,“何、何青生、譚庸、郭道榮……,他們都是江南有名的作家,經常在《江南文藝》發表文章的,竟然是他們親自上課?”
他說着猛地擡起頭來,看着妻子兩眼放光,“是真的,不需要考試、直接報名就可以錄取,我也可以學文學啦?!”
妻子看着他的樣子,不禁有些心酸,擡手捂了捂嘴,緩了口氣,笑道,“有這些大作家教你,你一定也能成爲作家!”
寧敬民咧着嘴哈哈大笑,“能不能當作家不一定,我就是想圓個夢。”
笑了一陣子,他突然反應過來,低頭看向報紙,“不好,他們只招2000人?!”
此時他臉上滿是焦急,“從內蒙寄信到江南,少說也要十來天,他們函授班肯定是按照收信的日期選人,怎麼辦、怎麼辦?”
一時間想不出辦法,急得他原地打轉。
妻子趕緊說道,“我來的路上已經想過了,待會兒我就去郵局拍電報報名,說明一下情況,報名費隨後就寄過去,這樣應該能搶時間。”
寧敬民連連點頭,“好好,就按你說的辦。”
這時候已經計較不了昂貴的電報費,搶到名額才最重要。
他咬着牙回頭看了一眼氈房教室,“我還要上課,沒時間過去,你趕緊去幫我報名。”
妻子笑了笑,“交給我了。”
說完便騎上馬,對他揮了揮手,調轉馬頭便策馬狂奔。
寧敬民手捧着報紙,望着妻子遠去的身影,眼裡滿是憧憬。
與此同時,無數的報名信從全國各地被寄往江南省城。
……
“爲什麼寫的是限額2000人呢?”
何青生很不理解,拿着報紙問道,“你不是說要招20000人嗎?”
陳凡已經帶着他們模擬了一遍流程。
這種函授教學幾乎不怎麼耗費精力,學員報名之後,函授中心會郵寄一份學習資料過去,這也是學員們平時使用的“課本”。
課本內容包括寫作技巧、新人常見問題分析、寫作心態調整等等,滿滿的乾貨。
這些都是老作家們和雜誌社的編輯們整理出來的,其中有不少是他們自己走過的彎路、踩過的坑,如今彙總起來,可以說能解決那些學員百分之九十九的問題。
通過這份純乾貨的課本,一個正常具有中學學歷的“文學愛好者”,完全有可能寫一篇模式化的文章出來。
雖說是模式化,卻能夠達到縣級或地區刊物的收錄標準,若是有天賦的人,或許能挑戰一下省級刊物。
除此之外,每個學員還會有一到兩次的面授機會。
之所以是一到兩次,是爲了分階段。
在招生簡章中只有一次機會,每個學員都可以來。
在完成首次面授之後,會有一次“結課考試”,從中會挑選一小部分優秀學員,進行第二次面授,算是“額外”獎勵。
這部分優秀學員自然會成爲函授班的活廣告,爲下一次招生打下堅實的基礎。
而且面授也不太麻煩。
就以省城文化宮的大禮堂爲例子,那裡一次性可以容納兩千人上課,10次大課就可以將所有學員的基礎課程講完,更別說還有幾個地區分校可以分擔。
所以綜合各種情況之後,陳凡定下來的招生總數就是2萬人。
連溫州《文學青年》雜誌社都能一次拖1萬人,江南作協這麼大的資源砸下去,還教不了兩萬?
甚至在陳凡的計劃中,兩萬人只是開始,經過第一期教學之後,再總結經驗教訓、優化教學流程,日後還要再增加招生人數。
至於爲什麼招生簡章上只有2000人?
陳凡捧着一本中國通史,頭也不擡地說道,“當然是要給那些想報名的人緊迫感啊。你要是寫招20000人,這麼多的數量,還有幾個人急着報名的?”
何青生看了看他,忍不住咂咂嘴,“奸詐如狐!”
陳凡依然沒擡頭,“這叫合理運用策略。”
話音落下,終於擡起頭來,同時舉起手裡的書,“都是跟老祖宗學的。”
譚庸在一旁坐着、翹着二郎腿在抽菸,好奇地問道,“通史裡面沒有這些東西吧?”
陳凡輕嘆了口氣,“老師說不能囫圇吞棗,要將歷史讀明白,所以看通史的時候,也要去看相關的史書和資料,要不然看了也等於白看。”
就算沒有徐教授的吩咐,他之前也看過不少古文經典,這種小智慧的運用不過是隨手爲之而已,不值一提。
譚庸看着陳凡認真讀書,不禁齜了齜牙,“徐老真嚴謹!”
頓了一下,又好奇地問道,“你看到哪裡了?”
陳凡繼續埋頭閱讀,“這纔剛開始呢。先讀中國通史,同時要翻閱相關史料,完了後面還有漢語史、文學史、音韻學、……好多好多。”
何青生在一旁感嘆道,“徐老這是要把你培養成大儒啊!”
陳凡擡起頭看了看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爲什麼聽着感覺有點像幸災樂禍呢?
然後繼續埋頭看書。
別說,這些書籍看上去很枯燥,但若是能讀進去,其實也蠻精彩的。
至少比起要經常做試驗的理工科,他還是更喜歡看書多一些。
起碼不用動,如果沒別的事,找個地方躺一天也行。
從這個角度來看,也算基本符合他的人生要求:躺平。
何青生放下報紙,又點燃一支菸,站起來走了幾步,“你們猜猜,大概會有多少人報名?”
譚庸躺在沙發上紋絲不動,“這哪裡能猜得到?咱們現在辦的事,也算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他撣了撣菸灰,轉頭看了一眼陳凡,笑道,“早在民國時期,不少大學就開設有夜校班、函授班,不過大多都只針對於本地人員,就沒有跨地區的。
包括以前全國各地的大學開設的函授教學,也幾乎以本省範圍招生爲主。而這一次咱們是面向全國招生,即便一個省只有三五百人,那也有一萬多人的規模。”
他說着轉頭看向譚庸,“就憑目前各個省文學刊物的發行量,你總不會認爲、一個省連三五百人的文學愛好者都沒有吧?!”
何青生抿着嘴輕輕點頭,“有道理。”
隨即擡起頭來,笑道,“如果招生真的能夠達到預期,20000名學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成材率,那也是200人。
若是我們真的能培養出兩百名合格的作家,那能多出多少稿件啊?!”
一聽這話,譚庸不禁笑道,“你這是當主編當怕了,就怕收不到合適的稿件。”
何青生哈哈笑道,“誰不是呢?除了我們《江南文藝》雜誌社,哪家報刊不在爲稿件發愁?”
他說着走到沙發前坐下,笑着嘆了口氣,“要說投稿,那是真不少,但是很可惜,幾百篇來稿裡面,能夠挑出一篇不用怎麼修改的稿子,我就謝天謝地咯。”
譚庸轉頭看向陳凡,笑道,“聽見了沒?所以老何纔對你青眼有加,因爲到目前爲止,所有的新作者中,只有你的稿件不用修改、可以直接校對刊發。”
話音剛落,他便微微一愣,看着陳凡問道,“你想什麼呢?”
陳凡此時正捧着書本出神,聽到他的問話,才緩緩擡起頭,看了看兩人,說道,“剛纔何叔一句話提醒了我。”
何青生眨眨眼,“什麼話?”
陳凡放下書,抓起他面前的煙抽出一支,點燃後說道,“是這樣啊,目前的情況是各個雜誌社都缺少合適的稿件,對不對?”
他見何青生和譚庸兩人都在點頭,便繼續說道,“但是這種情況是歷史造成的,隨着高考恢復、大學生走進校園,還有我們搞的這個文學函授中心開始招生,完全可以預見,無論是從大學裡走出來的‘學院派’,還是參加函授培訓的‘愛好派’,能夠寫文章、並且能寫好文章的作者,一定會越來越多。”
何青生輕輕點頭,對着譚庸笑道,“是這麼回事,這麼一來,估計要不了多久,咱們就不缺稿件啦。”
譚庸也哈哈直笑,“那時候不僅不缺稿件,好的稿子還多得讓人挑花眼哦。”
何青生似乎看到了那一天,兩眼放着光,“等到那個時候,可以算是文學振興了吧?!”
陳凡看着兩人越說越開心,不禁有些無語,“我說、兩位領導,你們就沒點別的想法嗎?”
兩人齊齊轉頭看着他,眼裡滿是迷惑,“什麼想法?”
陳凡兩手打着手勢,“那麼多的稿件,你們挑花了眼,然後優中選優,把最優秀的一部分刊登,之後呢?”
他看着兩人,“要是真有文學作者越來越多、稿件越來越多的那天,那些被挑剩、卻又達到了出版標準的文章,就那麼平白浪費掉?”
這時何青生總算反應過來,猛地一拍大腿,“我們可以再搞一本刊物!”
譚庸也深以爲然地點頭,“我看可以。”
本來每個省級作協分會旗下,都會有一到幾家雜誌社,一般來說,文風越盛的地方、下屬的雜誌社就越多。
比如上海作協旗下就有《萌芽》、《收穫》、《上海文藝》等等,眼下除了《上海文藝》正式復刊,其他兩個也都在籌備當中。
既然他們可以有多家雜誌社,那麼江南作協當然也可以。
被陳凡捅破了窗戶紙,何青生立刻清醒過來,邊想邊說道,“雜誌社一般要有清晰的定位,《江南文藝》是作爲作協內刊,主要是爲了發表會員的文章,以及發掘文壇新人。
至於之前停刊的兩本雜誌,也各有各的目的。就目前的情況來說,復刊的意義不大。”
譚庸也點着頭說道,“與其讓那兩本雜誌復刊,不如以函授中心爲契機,開設一本新的雜誌。”
何青生敲敲腦袋,“從函授中心學員的文章裡面,挑選一部分優秀作品,刊登在這本新雜誌上,這個雜誌可以直接掛在作協下面,也算是省級刊物。
自己的文章變成鉛字,還被刊登在省級刊物上,對這些學員來說,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和激勵。”
譚庸直接將菸頭扔掉,“學員的文章有了去處,咱們作協旗下多了一本刊物,包括《江南文藝》在內,也多了很多稿件可供選擇。”
他說着擡起頭,看了看陳凡和何青生,臉上滿是笑意,“上面也能多一份收入,這件事對所有人都有利,完全可行!”
何青生走到陳凡身邊坐下,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滿意地點頭笑道,“不錯不錯,我們作協就是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以後有好多想法都提出來,我給你記功。”
陳凡撇撇嘴,“還不如多給幾瓶好酒呢。”
何青生當即乾咳一聲,正色說道,“現在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們覺得,這本新雜誌、起個什麼樣的名字比較好?”
譚庸眨眨眼,看向陳凡。
陳凡再次拿起書,低着頭說道,“函授中心的學員多半都是文學青年,乾脆這本雜誌就叫《文學青年》好了。”
何青生和譚庸相視一眼,心裡默唸了兩遍,幾乎同時點頭,“我看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