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退回到昨天。
從盧家灣出來,趙俊輝帶着高橋英夫等人住進了南湖公社招待所。
沒辦法,南湖公社就這麼一家招待所,環境好不好且不提,想選也沒得選。
不過眼下高橋英夫也沒心思去管住宿環境。
剛辦好手續,行李交給助理去處理,高橋英夫就去找趙俊輝。
趙俊輝聽到敲門聲,走過去開門,見到是他,便露出客套的笑容,“高橋桑有什麼事嗎?”
高橋英夫稍息立正站好,微微低頭鞠躬,“趙桑,鄙人有點事情想向您請教,不知是否方便?”
趙俊輝神色不變,笑道,“不知是什麼事情?我的工作您也清楚,有些事情我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有的事情,我是不方便回答的。”
高橋英夫,“明白。我想打聽的不是什麼秘密,是關於那位陳老師,聽說他是一位很優秀的作家?”
打聽陳凡?
趙俊輝眼裡閃過一絲異色,深深看了他兩眼,隨即說道,“關於陳老師的事情,我只能告訴你關於他公開的信息,而且需要我方相關部門同志的陪同。”
在很多小說裡,把陪同外國人尋親的國內同志寫得跟二鬼子似的,動輒就是“外賓至上”,否則就是不服從大局。
那種人確實有,尤其是在80年代中後期、以及以後,非常常見。
可是在這個時間點,那樣的人幾乎不存在。
現在陪同尋親的同志,除了要履行普通任務之外,更要擔負起“觀察”的職責,而且一般不會只讓某一個單位的人跟隨,而是有兩到三個單位派人一起執行任務。
比如這次和趙俊輝一起過來的,就有另外兩個單位的同志,只不過那兩個人一般沒事不作聲,所有事情都由趙俊輝來安排,可趙俊輝也不能繞開他們與外賓有私下接觸。
還好高橋英夫本來就沒有不可見光的事情,自然沒有異議。
於是幾分鐘後,兩人會談就變成了“全體會議。”
乾脆邊吃邊聊。
在南湖公社的安排下,將位於招待所巷子口的國營飯店騰空,專門用於招待他們。
大廚朱浩看見今天來了幾個小本子,很想往鍋裡吐口水。
可是聽朱公安說還有幾個省裡單位來的幹部,而且他們也只是聽命行事,便滿心糾結地堅守廚師道德,給他們做了一桌乾淨的飯菜。
在趙俊輝的邀請下,朱公安也沒客氣,跟着一起上桌。
這些人在南湖公社期間,他就要一直陪着,吃點飯不過分吧?!
何況還是小本子結賬!
唉,對,探親期間的費用都是要收錢的,而且包括陪同人員的費用,都要用外匯結算。
這年頭爲了賺點外匯,也是煞費苦心。
朱公安坐下來,首先指着一盤迴鍋肉說道,“你們不是要聊陳老師嗎,那要嚐嚐這道菜。”
趙俊輝看了看,“這是川菜裡的回鍋肉吧,跟陳老師有什麼關係不成?”
朱公安笑道,“雖然這是道川菜名菜,但是在以前,我們公社卻沒有這道菜,也沒有別的川菜,是陳老師來了以後,教會了這裡的朱師傅,從此以後,回鍋肉就成了這家飯館的招牌菜,誰來都會點。”
趙俊輝不禁感覺有點神奇,陳主任竟然還會做菜?
隨即便給高橋英夫轉述了一遍。
高橋英夫一聽也來了興趣,在小本,文人下廚也是雅事。
吃貨村上春樹就說過,“文人中我是最會下廚的,廚子中我是最會寫文章的。”並在文章中不厭其煩地描寫做菜的過程。
當然現在村上春樹還沒有成名,但是習俗卻一致。
高橋英夫沒想到陳先生也會下廚,既然是陳先生教的,那他肯定要嘗一嘗。
這張桌子上他是主客、年紀也最大,客套了兩下後,便動了第一筷子,夾了一塊回鍋肉到嘴裡,隨即連連點頭,豎起大拇指,“好吃、好吃!”
其他人也跟着開動。
大家心裡都有事,便沒有人喝酒,各自匆匆填飽肚子,便開始聊正題。
趙俊輝作爲主講人,從陳凡發明“雲湖急救法”開始說起,紮根農村醫療事業、寫作成知名作家、在生產隊開獸醫培訓班,培養了幾十個人成才,其中23人考上重點大學,十幾個合格獸醫,還有村裡小學的老師……
朱公安在一旁聽着,嘴角默默含笑,明知道他講得有很多漏洞,可他就是不說。
那點事情算什麼?
幫助盧家灣搞養殖業、發展副業,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拉着盧家灣起飛,這才叫厲害!
相比之下,那點“個人利益”……好像也蠻厲害的?!
高橋英夫一直在認真聆聽,等到趙俊輝講完,他沉吟幾秒,問道,“不知道這裡能不能找到陳先生的著作?”
趙俊輝聽了沒作聲,反而將目光投向朱公安。
朱公安呵呵輕笑兩聲,說道,“陳老師可是我們南湖公社的驕傲,他發表文章的《江南文藝》雜誌,幾乎每個單位都有買,我們單位也有,你想看的話,我可以去借過來,但是不能弄污損,那個我們還要保存的,弄壞了不好再找。”
高橋英夫聽着他的話,當即點頭保證,“請放心,我自己就是出版人,非常愛惜圖書,一定不會弄污損。”
朱公安聽了翻譯的話,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有些好奇,“你看得懂嗎?”
這次翻譯沒有翻過去,而是直接挺起胸膛,臉上滿是自豪,“我看得懂!”
於是這天下午,高橋英夫都沒有出門,關在房間裡聽翻譯給他讀文章。
包括長篇連載小說《在希望的田野上》、《蘆葦蕩》,中篇小說《江上人家》、《疍家漁船》、《搏風擊浪》等。
長篇小說當然沒聽完,不過即便只聽了一段,也能看出一篇文章的水平。
翻譯讀書的時候有點小尷尬,因爲除了《在希望的田野上》和《搏風擊浪》,其他小說都或多或少夾雜了一部分抗戰情節。
小本形象自然是負面的,又是聽受害人罵,感覺就像在罵自己,他能不尷尬麼。
高橋英夫倒是從頭到尾都面色淡然。
在80年代以前,準確的說,主要是從4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反戰一直是小本的社會主流思潮,別說中國作者寫的小說,即便是他們本國作者,也沒少寫類似的情節,主打一個突出自我批評。
這是有原因的。
一個是由於戰後小本社會普遍陷入困苦的境地,使得大部分人都對戰爭產生厭惡情緒,另一個,當年小本子禁止發表反戰言論和反戰作品,以至於戰爭結束後,許多文人宛如水庫開閘,拼命傾瀉自己的思想,使得各種各樣的反戰文學應運而生。
有不少學者還認爲,小本的當代文學是從反戰文學開始的。
但是很可惜,由於戰前的錯誤教育和輿論引導、戰後老美的袒護,原來的毒瘤被完整保留下來,這些人也不甘捱罵,始終堅持打口水仗。
等到80年代,小本經濟一飛沖天,這種反戰思潮迅速被自傲等情緒取代,反而對手情緒高漲,直至80年代末,一本《小本可以說NO》出版,由此徹底左右顛倒,再加上老美在背後的推動,最終形成現在的格局。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現在嘛,反戰文學還是很有市場的。
高橋英夫身爲包含有造紙、印刷、出版、發行業務的公司老闆,心裡還覺得陳凡寫的過於保守,若是能再嚴厲一點,效果應該會更好。
當然,這個效果指的是在小本。
沒錯,他想把陳凡的作品翻譯成日文,在小本出版發行。
這個念頭在他離開盧家灣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侄媳婦說陳凡是個作家,還救過侄孫,那可是自己家族唯一的繼承人,這份人情可欠大了。
而他能想到報答的辦法,就是把陳凡的作品搬過去,無論市場好壞,都會足額支付報酬。
其實就是送錢。
不過現在聽了他的作品,似乎這筆生意還有賺頭?!
隨後在跟趙俊輝確認,目前國內不禁止書籍出國之後,便要求來拜訪陳凡。
……
等趙俊輝等人走到門口,簡單的寒暄過後,陳凡將一行人領進客廳,到沙發上落坐。
這時楊梅幾人也早已跟着車跑了回來。
她們簡單地清洗過後,換了身乾淨衣服,便進來泡茶招待,隨後又趕緊去準備午飯。
高橋英夫看着這間寬敞明亮的房子,眼中異彩連連,“陳先生,冒昧請教一下,這間屋子是哪位大師所設計?”
陳凡坐在主位上,笑着打了個哈哈,“不是什麼大師,就是我自己胡亂設計的,讓您見笑了。”
來着都是客,雖然他不喜歡小本子,可人家禮節十足上面,還送了一個禮包,他當然也要熱情接待。
確實是個禮包,四四方方的盒子用彩紙包裹,再用一根綵帶捆紮,反正花裡胡哨,也不知道里面裝着什麼東西。
千萬別是不值錢的貨,否則別怪他小心眼!
而高橋英夫聽到陳凡的話,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滿臉驚歎地說道,“原來是陳先生親自設計,難怪有如此風采。”
他擡起頭左右看了看,“這座房子寬敞大氣、明亮通透,處處透着名師風範,尤其是家裡的擺設,只是一套沙發,一套茶臺,便帶着三分禪意,而將兩者空間隔開的博古架和牆角的兩條矮櫃,又將禪意帶回人間,可謂是大家之作。”
話音剛落,他便看見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和陳先生,不禁有些納悶,“發生什麼事了嗎?”
難道自己的誇獎被他們認爲是吹捧?
可是這個屋子的設計他真的很喜歡啊,都想等回小本以後照着抄一個。
然後就看見趙俊輝直愣愣地看着陳凡,“你會日語?”
聽到這話,高橋英夫才反應過來,剛纔陳凡是直接跟自己對話,而且還是用日語。
陳凡淡定地擺擺手,謙虛地笑道,“一點點而已,也是剛學不久,照着母親留下來的書學的,說得不好,見笑了。”
趙俊輝嚥了咽口水,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你個照着書自學、而且還剛學不久的人,講得比我學了好幾年的人還好,還說什麼說的不好、見笑了?
你笑話我吧?!
而高橋英夫則滿臉驚喜,“陳先生,那您會用日文寫作嗎?”
聽到這話,陳凡心裡一動,轉頭看着他,“高橋先生的意思是要找我約稿?”
高橋英夫坐正身體,微微俯首致意,隨即從助理手裡接過一張名片雙手奉上,正色說道,“陳先生,這是我的名片。”
陳凡雙手接過,只見名片上印着“高橋株式會社、社長、高橋英夫”的字樣。
下面有地址和電話,再看看背面,上面印着業務範圍:造紙、印刷、出版、發行。
陳凡不覺有些奇怪,除了那些大型集團公司,小本的企業很少有多重經營的。
他們一般只圍繞一個主業從事經營活動,像這種“一條龍”,反而更像國內後來的民企,主打一個“全供應鏈”覆蓋。
高橋英夫看見陳凡的表情,卻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畢竟在外人眼中,國內的人都不太懂生意,而是服從於國家安排。
便繼續跟着自己的思路說道,“我家裡本來是一家造紙工廠,專門生產用於圖書印刷的紙張,戰爭年代由於經營陷入困境,迫不得已,憑藉認識幾位作家的便利,成立了一家出版公司,又收購了一臺舊印刷機,開啓了印書業務。
當時因爲業務量太小,沒有發行商和書店願意與我合作,就只能自己去跑發行業務,通過便利店代賣的形式發展。
如此經過十幾年的經營,才發展成爲現在的高橋株式會社,並擁有了自己的造紙廠、印刷廠、出版公司和發行公司,成爲小本出版業的一家中大型圖書類企業。”
他說着調整一下姿勢,對着陳凡繼續說道,“雖然我們不如第一流的出版集團,但是我們的發行成本最低、發行渠道遍佈全小本,並擁有數十名簽約作家,其中包括3名暢銷書作家,在業內具有一定的實力。
我昨天拜讀過陳先生的大作,以我多年的經驗判斷,陳先生的作品,在小本應該具有一定的市場,所以我懇請、陳先生將作品交給我在小本出版發行,我一定用最好的資源,爲先生的大作做推廣。”
陳凡聽他說完,眼裡浮現幾分古怪,“你看過我的文章?”
高橋英夫用力點頭,“拜讀過,非常精彩!”
陳凡抿抿嘴,“那你應該清楚,裡面有些情節,對你們不太友好?”
高橋英夫正色說道,“您完全是在陳述事實,並不存在虛構、誣陷等內容,所以談不上不友好。”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相反,我認爲這樣的作品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從而瞭解那段歷史,反對戰爭、擁抱和平!”
聽到這話,陳凡不禁嘴脣微張,看着他無言以對。
人家都說到這個地步,那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便直接說道,“你想要哪幾篇?”
高橋英夫一聽,這是要同意的節奏啊,當即滿面紅光,大氣地說道,“只要是先生的作品,我都要!”
陳凡眼睛狂眨,“都要?”
高橋英夫用力點頭,目光充滿了堅定,“對,全都要!”
陳凡咂咂嘴,轉頭看了看正努力聆聽的趙俊輝,以及其他幾位滿臉茫然的同志們。
朱公安悄悄戳了戳趙俊輝,小聲問道,“趙幹部,他們在說啥?”
趙俊輝頭也不回,“高橋說想要出版陳老師所有作品,陳老師同意了。”
朱公安兩眼瞄着他,“就這一句?”
雖然我讀書少,可你也不能騙我啊!
人家嘰裡哇啦一大通,結果你就一句話完了?
趙俊輝想了想,“他們講了很多,可意思就這一句。”
朱公安嘴角微抽,認定這個趙幹部不實在,還是回頭去問小陳吧。
高橋英夫見陳凡不說話,還以爲他在等自己開價,當即輕輕拍了拍腦袋,笑着說道,“我忘了講稿酬待遇。是這樣,我們小本的稿酬是‘均一制’,意思就是不分作家大小,都實行統一的稿酬標準。
首先是基礎稿酬,我們不按照文字計價,而是按照‘標準頁’,一般一頁原稿內容有350~400字,稿酬在1500到3000日元之間,具體價格取決於出版內容,科研著作最高、有價值的工具書其次,然後是小說、紀實文學等,小說的話,價格在2500日元每頁左右。
然後是版稅,一般來說,版稅比例在10%到14%之間,作家等級會在這裡得到體現,大作家更高,小作家就只有基礎價,您是中國鼎鼎有名的大作家,所以起始版稅可以定在最高,也就是14%。
此外,按照行業慣例,如果您的單行本發行量突破50萬本,超出部分全部按照20%的版稅標準執行。
以上,就是稿酬的問題,如果您有疑問,或者不滿意,可以提出要求,我會盡量滿足。”
陳凡眨眨眼,心裡清楚,如果按照正常的商業談判,自己能拿到的版稅就算不是10%,也肯定到不了14%,更別說還有最後一句話。
等於是在說,你快獅子大開口吧,只要我能給的,都給你啦!
所以絕對是老高家裡人跟他說了什麼,他這回是抱着報恩的心理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