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大雪紛飛的紫禁城,進入又一年的輪迴。
很久沒過生日的璟珂,都忘記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中年的她已不再年輕,眼角魚尾紋漸漸顯現,長髮也不再似原來那般油光水滑烏黑亮麗。在清朝二十多年,現代又是何光景?
守着空蕩蕩的公主府,度日如年,慢慢熬着。費揚古已是不惑之年,蓄起了鬍子,依然守着璟珂,守着公主府。
皚皚白雪,血色紅梅妝點冬日,一襲紅色斗篷的璟珂,舉着玉笛,吹響空曠悠揚,訴不盡的念想,道不盡的往昔。
那是費揚古送她的定情之物,二十幾年來,她一直收在身邊,並未丟棄。於璟珂而言,一件器物並不應該替人承受應有的一切。她與費揚古不再相守,並不意味着她就該丟棄費揚古送她的東西。
“新年吹這曲子太傷感,不合適。”
一曲音落,費揚古已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斗篷上飄滿了鵝毛大雪,撐着傘,一如當年陽光的笑容,溫暖着璟珂的心。
回眸的璟珂,眼睫毛沾着些許化開的雪水,勉強比同齡之人白皙緊緻的臉,隱約留下了歲月鐫刻的痕跡。
白雪中的她,是孤獨的,是寂寞的,又是堅強的。
“哦,你還留着它。”
瞥見璟珂垂下的手中晶瑩剔透的玉笛,費揚古的心似泛起微微漣漪。
璟珂自然地擡起手,瞧了一眼那玉笛,淡淡一笑,收回袖中,“準噶爾使臣圖爾都來朝,你這時候不是該同在京蒙古親貴一起?”
“我記得今天是你的生辰。”費揚古取出一個小錦盒,交到璟珂手中,“公主千歲,請收下。”
璟珂輕輕打開錦盒,是一對好看的蝴蝶頭飾,當即莞爾笑道:“我都三十六歲了,你還送我這嬌俏髮飾,怎合適?”
“哦?我差點想你才二十多歲,瞧我,人老了。”費揚古“嘿嘿”笑着,不惑之年仍像當年那個暖男貝勒,讓人心裡暖暖的。
璟珂珍惜地蓋上錦盒,捧在手心裡,飄在盒子上的雪片,也被她反覆擦了去。費揚古見她如此珍視,也就欣慰了。
璟珂慢慢踏雪前行,費揚古小心跟在她旁邊。雪天裡,兩隻傘,兩個人,一路走。
“雪下得緊,過兩天再去看琪格格,也看看三哥。”璟珂深呼吸着這空靈透澈的白雪氣息,活潑可愛的琪格格,多年來仍在她的記憶裡笑顏如花。
她刻意不讓自己過生日,是不想記起琪格格因她和費揚古而死。刻意去忘,反而記得越牢,越緊。璟珂自固倫純禧長公主病逝,仍堅持去看望琪格格,不曾落下一次半次。
雪夜,溫暖火爐邊,璟珂、費揚古及方柔三人,圍着火爐取暖,靜靜地過着這個最爲悽清的生日。
“沒了兩個丫頭在府裡,實在冷清。”費揚古想着今年是長臻頭一回不在家裡過年,心裡總是空空的,彷彿少了點什麼。
方柔瞧着璟珂強掩落寞的神情,於心不忍,想要說出口的話,最終還是嚥了下去。
璟珂也有着心事,並未注意到方柔的異樣,卻是費揚古先發覺了,問了句:“方姑娘,你可有話要說?”
璟珂這才擡眼,撇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方柔,等着她說話。
方柔想了片刻,才說:“長公主,我希望……您能准許我回江南。”
“這,好好的怎麼要回江南?”費揚古不明白方柔這個時候提出這事,意味着什麼。方柔在江南已經沒有親人了,回去仍是孤孤單單的一人。
璟珂微微露出驚訝之色,不過很是沉穩,問道:“你可是有什麼難處?”
“不,長公主,多年來我看着兩個格格長大,柏氏三姐妹也都大了,我也該功成身退。”方柔淺淺笑着,面色略顯憂傷。
璟珂原想勸她留下,轉念一想,又不願強人所難,便暗暗嘆了一聲,道:“那,都隨你想的去做吧。”
方柔微笑頷首,熱淚盈眶,緩緩轉頭,看着費揚古的眼神,竟有些悽美。
雪夜靜悄悄過去,帶着各人心事,無聲無息地掩埋着。
方柔走的時候,是正月底。只帶了幾件隨身衣裳,天剛拂曉,就獨自離開了公主府,沒讓任何人曉得。待長臻和長嘉趕回來的時候,早已尋不到方柔的身影。
璟珂越發有着不祥的預感,遂加派人手,全國各地搜尋方柔的蹤跡。
“一個弱女子,能走到哪裡去?給我找!”在一次又一次無果之後,原有的平靜心情逐漸開始有些慌亂,心中暗自祈禱方柔千萬別出什麼事情。
長臻與方柔素日裡親近,一聽說方柔不告而別,便有些埋怨璟珂,責怪她爲何不挽留方柔。費揚古最瞭解璟珂此刻的心情,拉着長臻走到一邊,才小聲道:“你別再給你額娘添堵。”
“伯父!連你也不挽留柔姨嗎?”長臻甩開費揚古的手,氣呼呼地掉頭就走,進到方柔的房間,感受着空氣中她存留的氣息。
方柔的衣服都洗乾淨疊好放在牀上,並未帶走,這才更讓長臻覺得奇怪,如果是回江南養老,怎的衣物首飾幾乎都還在房裡?
一個多月後,揚州茗香樓老黃飛鴿傳信,說是在揚州方家廢宅裡,揚州府衙役發現了躺在祖宗靈牌前的方柔已死去多日,仵作驗屍說死者是病逝。
璟珂立馬令人查了方柔生前在京城是否有過尋醫問藥之事。不出半日,全京城的藥鋪都被問了遍,果然是如此,方柔一直隱瞞着自己的病情,大夫說了一大通話,說是太陰內府有頑疾,璟珂總結出的,便是子宮癌了。
她沉痛地悼哭,不能想象方柔死前承受着多巨大的疼痛,獨自一人靜靜地死亡,不讓他們任何一人知曉。
“爲什麼?爲什麼她不早說!”費揚古自責又懊惱,一拳重重打在牆上,“京城裡有名醫,宮裡也有太醫,都可以治好她,爲什麼她要這麼傻!我早該留住她……”
歸家的長臻已經哭過一陣,聲音已有些沙啞,啜泣着說:“柔姨生性要強,又愛惜自己,不肯讓人見到她病容憔悴的模樣。我寫過去的信總不見回,原來是她已經……”
長嘉竭力止住哭聲,安慰地拍着姐姐的背,囁嚅道:“柔姨最美,她無論變成什麼樣,都是美的。”
“我已經命人厚葬了她。這輩子我欠她許多。”璟珂拭去眼淚,嘆息着離開了正廳,獨自平復情緒去。
長臻正要追出去,被費揚古攔下,“讓你額娘靜一靜。”
懊惱的璟珂,對自己又氣又恨,如果當初自己留住方柔,她也不至於死得這麼悽慘冷清,也不至於臨終前身邊沒有一個陪伴的人。
璟珂原以爲,尊重方柔的選擇,是爲她好,可是這回錯了,害得方柔晚景淒涼,讓長臻對自己又萌生不解。
費揚古在璟珂平復些許之後才追出來,遞上手絹,擡起的手本欲輕撫她的背,聊以安慰,可始終沒有落下。
“別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這是方柔的選擇,她一定是不想讓我們看到最後的窘迫,至死都要保持一個完美。”費揚古想不出更多好聽的話來安慰璟珂。此時此刻他的心裡一樣痛,方柔一輩子未嫁人,說穿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造成的,他無法彌補對方柔的歉疚,讓方柔走得孤單。
璟珂擦着那似乎止不住的淚水,沙啞着聲音,低低說着:“都是我欠她的,都是我欠她的……”
費揚古輕輕擁璟珂入懷,讓無助的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暫緩悲哀。
“你們……”
長臻的話音未落,費揚古同璟珂已如彈簧般互相離開對方,窘迫地看着長臻,璟珂背過身去拭乾淚水,回過頭來勉強擠出微笑:“臻兒,我……”
“額娘,伯父,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長臻氣不打一處來,蹬腳着急道:“阿瑪的忌日纔剛過,你們就……”
費揚古怕她誤會,上前捂住長臻的嘴,不安地瞅着四周,確認無人之後才鬆開長臻,冷哼一聲,道:“我們要是想如何,還需等到現在?臻兒,不要再惹你額娘生氣了。”
“我?呵呵,是我的錯嗎?”長臻嘲諷地瞥眼看向璟珂,反問的語氣如刀子般一刀一刀割裂璟珂的心,“柔姨這一輩子圖的什麼?她爲什麼要給你賣命?難道,她就該得到這樣的結局嗎?”
璟珂漸漸收住尷尬的笑臉,陰沉下臉色,換上冷冰冰的眼神,“博爾濟吉特長臻,你這語氣是在和你的額娘說話嗎?”
“我沒有你這樣的額娘。”長臻不屑地別過頭去,不想多看璟珂一眼,“我額娘叫富察溪蓉,是個苦命的女人,不叫愛新覺羅璟珂,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心痛的璟珂,上前揚起手,一掌就要落在長臻臉上,費揚古連忙截住璟珂的手,勸道:“你打她做什麼?她是你的孩子!”
“打啊!”
費揚古爲長臻說話,反而激起長臻的不滿情緒更加迸發,她索性上前抓起璟珂另一隻手,使勁用力往自己臉上抽了幾下,慌亂得璟珂忙扯回自己的手,罵道:“你瘋了!”
“我是瘋了!”長臻不羈的眼神,憤怒的情緒,漲紅的臉,與璟珂對峙着讓璟珂難堪,“如果不是你,柔姨怎麼會死!你寧可整天摻和那些娘娘的雞毛蒜皮,寧可守着你的公主之位迎合她們,也不肯多花時間關心爲你賣命多年的人,你才瘋了!”
“你!”
璟珂氣急攻心,一個大勁一掌打開費揚古,衝上去揪起長臻“啪啪”就是兩巴掌,長臻反應過來的時候,兩頰已經紅腫起來,她不卑不亢站在原地,任由璟珂打,還淺淺笑着,讓璟珂覺得脊樑骨發涼。
費揚古一個踉蹌,待站穩之後,便跑過來替長臻捱打,直叫長臻快走,可長臻偏偏不走,還嘴硬道:“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要打死我,我也不會反抗。”
這話讓璟珂止住了接下來的動作,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費揚古略有失望之色拉着傲慢倔強的長臻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