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捱到旬末休沐,西遠領着幾個孩子,陪爺爺奶奶回蓮花村。
老趙趕車,爺爺坐在老趙旁邊,奶奶抱着不點兒坐在中間,屁股底下墊着厚厚的棉墊,幾個孩子圍坐在奶奶周圍,衛成西韋騎着小紅馬,跟在車後。
出了彥綏城,上了官道,馬車跑了起來,衛成西韋嫌馬車跑的慢,超過馬車,在前面跑一段再往回迎一段,也不怕麻煩,狗蛋和小勇,看二哥五哥騎馬,跟着“啊啊啊”興奮的喊,伴着衛成西韋的笑聲。
路兩旁高大的白楊樹,葉子已經金黃,秋風吹過,肥大的楊樹葉嘩啦啦落下,像展翼的黃蝴蝶。
落葉鋪滿了道路,一直向前延伸開去。樹上,偶爾有啄木鳥用長嘴巴“篤篤篤”敲着樹幹,看見馬車過來,歪了歪腦袋,然後接着“篤篤篤”的敲。
原野裡莊稼早已成熟,大豆直挺挺的立着,飽滿的豆莢彷彿隨時都會炸開;玉米懷抱着淺黃色的穗,紅色的須,如老爺爺在曬太陽。
天空中一排大雁,“嘎嘎”兩聲名叫,排成“一”字向南飛去,無邊無際的田野,在遠處與藍天相接。
“大哥,前邊是萬德鎮。”狗蛋坐在西遠懷裡,指着官道盡頭露出的房檐屋角。
“對,過了萬德鎮,再有十里路就到咱村了。”奶奶回答。離村半年,老人想家了,一進萬德鎮地界,覺得看什麼都親切起來。
“我們狗蛋記性真好,從萬德鎮經過一次就記住了。”秋陽點了點狗蛋的額頭。
“嗯,因爲萬德鎮路口有兩棵大柳樹,柳條往下垂,帶彎兒的,我來的時候趴車窗看見啦。”狗蛋仰頭得意的跟秋陽說。
“狗蛋,啥柳樹柳條不往下垂啊?”程南捏了下狗蛋的鼻子。
“你別說,我們狗蛋瞧的就是仔細,這兩棵柳樹還真跟別的柳樹不一樣。”車離得進了,大家一瞧,還真是,萬德鎮路口的兩棵柳樹,枝條雖然往下垂,但是枝條不是直的,彎彎曲曲,曲折盤旋,連葉子都打着卷。
“這是龍爪柳,跟咱村的柳樹不一樣。”爺爺給幾個孩子解釋。
“我們狗蛋眼睛就是好使,來來回回這麼多次,別人誰都沒發現。”奶奶不忘誇小孫子,狗蛋咧着嘴歪着小腦袋,頭上的朝天辮隨馬車一顛一顛,眼裡滿是笑意。
馬車跑得快,十里路轉眼就到,衛成和西韋騎着小紅馬,早早在村口老榆樹下立着,“哥,你們可真慢。”兩個孩子邊說邊跳下馬。
“我們一匹馬拉了一車人,跟你們倆一人一馬能比嗎?”西遠跳下車,白了兩個弟弟一眼,西韋和衛成嘿嘿笑,牽着馬跟在哥哥身後。
“哎呦,嬸子,回來了?您這一走可是小半年。這是不點兒?可真出息不少,都認不出來了。”碰到村裡人,都熱情的跟爺爺奶奶打招呼。
奶奶邊跟碰到的村民說話,邊往家走,後面西遠抱着不點,狗蛋牽着大哥的衣角。
“秋陽啊,回來了?”一個胖胖的婦人跟秋陽打招呼。
“哥,二胖他娘。”衛成跟西遠擠眉弄眼。
“回來了,嬸子。”秋陽笑着回道。
“能待幾天啊?有空來嬸子家坐坐。”農婦聽秋陽回話,一臉的陽光燦爛。秋陽跟以前可是不一樣了,以前只聽說他跟西家大小子識了幾個字,沒人當回事,如今正經八百去的城裡學堂,是讀書人了。
讀書人在普遍沒有幾個人識字的大燕國,可是相當有地位的,即便沒有功名。
唉!當初糊塗,沒有答應王家提親,誰能想到這孩子不聲不響去了城裡,還拜了先生。而且,看秋陽如今的樣子,比萬德鎮那個老秀才還神氣,不是普通人了。
秋陽衝二胖娘笑了一下,這回沒有應聲,“小遠,我從這兒回我家了。”秋陽跟西遠說了一聲,轉身往自家方向走,雖布衣長衫,氣質風華,卻讓人不自覺的仰慕。
“哼!讓他們家一開始瞧不上秋陽哥,現在傻眼了吧?”衛成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在哥哥耳邊嘀咕。
西遠笑了笑,人的本性慣於奉高踩低,即使相對樸實的村民也不能避免。
到了家門口,奶奶沒直接往裡走,而是在大門口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大門上的銅環,拍了拍門框,“還是咱家好!”
“奶,城裡那個也是咱家。”西遠跟奶奶逗哏。
“奶知道,可就是老房子看着親近。”
“你呀,就是不會享福,讓你在城裡待幾天,跟上刑似的。”爺爺和衛成西韋一起把大門打開,好讓老趙將馬車趕進院子。
“爹,娘,你們回來了?”西遠娘正在屋裡做午飯,聽到動靜急忙跑了出來,看到老太太,滿臉激動之情。
“回來了。可算回來嘍!”奶奶領着不點兒,往堂屋裡走,“老大他們夯圍牆去了?”
“是,圍牆再有兩天就能弄完,剩下南北兩個大門早找木匠做好了,這回徹底完事了。他爹早晨臨走前還囑咐我,說您今天和爹回來,讓宰只雞,我都頓鍋裡了。娘,您還想吃啥,我給您做。”西遠娘一邊給老太太開屋裡的門,一邊跟老人家絮叨家裡的事。
“沒啥想吃的,咱家的茄子還有沒有了?總覺得外面的菜跟家裡的味道不一樣。”奶奶放開不點,讓她自己在屋子裡跑,坐在炕沿上摸摸這兒,摸摸那兒,西遠娘每天都擦掃,收拾的乾乾淨淨。
“有,小韋,把馬拴上,去園子裡給奶奶摘幾個茄子回來。娘,我後來種了幾壟晚茄子,現在正是吃的時候。”西遠娘邊說邊接過衛成提進來的包裹,給奶奶放到炕上。
中午的時候,西明文西明武回來了。一家人團團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吃飯,連西明全兩口子都過來了。
不點兒小,一走半年,不記得爹孃了,奶奶讓叫她就叫,但是一下都不讓老三兩口子抱。吃飯時,也坐在奶奶懷裡,別人誰都不行。老嬸的神情有些失落,西明全卻沒覺得怎樣。
人多坐不開,家裡放了兩張桌子,西遠領幾個小的坐一桌,狗蛋挨着大哥二哥坐,除開始喊了聲爹孃,再沒跟那兩口子親近一點兒。他記事兒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是怎麼纔到大伯家來生活的。
“娘,你說狗蛋是不是記我仇了?”老嬸有些訕訕的。
“你自己做的事情還怨孩子啊?我們狗蛋可不是小心眼兒的孩兒,走了半年,你還想讓孩子跟你咋親!”老太太白了三媳婦一眼兒。
“娘,我沒說狗蛋不好。”老嬸急忙陪笑臉。
老太太沒吭聲,懶得搭理她。用筷子把茄子弄成小塊,給不點兒放到碗裡,不點現在用勺子自己能舀着吃,就是吃得哪都是,奶奶吃飯前給她繫了個圍嘴兒。
“矮(奶),呲(吃)。”不點把小勺子裡的東西往奶奶嘴裡送。
“奶不吃,我們不點吃。”奶奶笑了,握着不點兒的手,將東西餵給不點。
旁邊,西明文滿上了四盅酒,哥仨加老爺子,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那天要不是程義他們拉着,我們哥仨揍不死從老大。”老叔喝了兩口酒,大聲嚷嚷。
通過他們的對話,西遠瞭解到,玉米被禍害後,二叔咽不下這口氣,正好有一天,從老大幹活時碰了二叔一下,二叔藉機就火了,順手給了從老大兩扁擔。
從老大心裡有鬼,沒敢針尖對麥芒地跟二叔動手,他幾個兄弟想幫忙,被程義他們拉偏架拉開了。
老叔當時也在場,很讓人意外的跟二叔站在一條戰線上,看來啥事他心裡也不是一點都沒數。
幫家裡幹了兩天活,西遠領着衛成西韋西陽返回彥綏城,這次沒帶西勇和狗蛋。時節已經進入老秋,北地一早一晚比較涼了,家裡的房子當初是花大價錢蓋的,比城裡的暖和舒服,孩子住在家裡少遭罪。
不用教兩個小的,西遠更閒了,每天把要賣的吃食做完,自己沒事拿本書來看,或者三五日去先生那裡一次,幫先生查找資料,聽先生講解功課。
葉先生是江南人,說話有江南一帶的軟糯口音,抑揚頓挫,非常好聽。他一生受詩書浸染,學識淵博,別有一番儒雅風範。西遠覺得,與先生交談,是一種享受。
彥綏城有幾位書生,讀書時遇到不懂之處,來請教先生,一來二去,西遠與幾位相熟了,幾個人沒事兒常常相約出去,或者喝酒吃飯,或者品茶聊天,總之,日子過得還比較愜意。
進入初冬,一天夜裡,下了場大雪,早晨推開門,積雪有半尺厚,西遠在院子裡跳了跳腳,回頭拿掃帚和栓子張財一起掃雪。
下午,外面晴了,天空瓦藍瓦藍的,但是天氣卻比較寒冷,西遠怕冷就沒有出去,一個人窩在家裡看看書,寫寫字。
這時,外面門環被人扣動,西遠開門,見一小廝立在門外。
“請問,王秋陽住在這裡嗎?”小廝臉凍得通紅,一邊說話一邊跺腳,天冷,在外面站一會兒腳就凍得跟貓咬似的。
“是,你是……”西遠細打量,確定自己並不認識。
“啊,那就對了,這是我家少爺送給王公子的。”小廝說着,把手裡的東西往門裡一放,一溜煙往巷子口跑去。
“你家少爺是哪一個?”西遠又可氣又好笑,好嘛,給人家東西,連姓名都不留。
“鄭軒。”小廝的聲音遠遠傳來。
又是這個鄭軒,西遠沒辦法,把東西拿了進去,等秋陽回來再說吧。
晚上秋陽回來,西遠把東西悄悄給他,並把白天的事情跟他學了一遍。
“鄭軒那天跟張華打架,把我的硯臺打破了,估計是想賠給我。”秋陽說着把盒子打開,裡面整整齊齊的放着一方硯臺,西遠雖然不懂,但是也能約略看出東西好壞,這方硯臺,一看就價值不菲。
“這麼好的東西,我可不能要,明天給他還回去。”秋陽衝西遠笑了笑,把盒子又蓋好。
“小遠,你今天做什麼好吃的了?我一進院子就聞到味道了。”秋陽心思醇厚,東西一放,拉着西遠去堂屋吃飯。
晚上,西遠的八卦之心還在熊熊燃燒,剩下他和衛成西韋后,西遠轉彎抹角的問,這兩天學堂有沒有啥事發生。
“哥,你想想,我們學堂那麼多奇葩,能沒事嗎?”“奇葩”這個詞是哥哥以前褒義貶用的,西韋和衛成很懂得舉一反三。
“都啥事,給哥說說。”
“嗯……前天,鄭軒踹了張華一腳。”西韋想了想道。
“爲啥踹張華?”
“哥,要說起來還跟你有關係。”衛成坐在西遠旁邊,把腦袋搭在西遠肩上,笑嘻嘻的跟哥哥說。
“我離他們八十丈遠,咋還能扯上關係?”西遠真是奇了怪了。
“真的,哥,那回你領狗蛋去學堂,鄭軒不是打你一下嘛。”西韋也湊在哥哥跟前。
“我記得這事,跟他打張華沒啥關聯吧?”
“哎呀,哥,你別打岔,聽我倆說。”衛成摟着西遠的肩膀,晃了兩下,“後來,鄭軒去學堂,沒事兒找秋陽哥聊天,秋陽哥沒搭理他。”
“嗯,秋陽哥說你這麼好,鄭軒不分青紅皁白就打,他覺得鄭軒不是啥好人。”西韋補充。
“然後鄭軒總琢磨跟秋陽哥搭話,秋陽哥一直沒怎麼理他。前天,先生讓我們休息一會兒,秋陽哥在那兒習字,張華過去死皮賴臉的跟秋陽哥磨嘰,鄭軒出去溜達了一圈,回來看見了,上去就踹了張華一腳。”衛成邊說邊笑,他不待見張華,張華能夠吃癟,他很開心,即使讓張華吃癟的對象是鄭軒。
“哥,你都不知道,張華可熊了,讓鄭軒一腳踹地,吭都沒敢吭。”西韋也感覺挺解恨,“結果張華摔倒的時候,把秋陽哥的桌子碰翻了,桌子上的東西都掉到地上,硯臺打破了一個角兒。”
“哈哈,鄭軒當時直摸腦袋,然後要把他的硯臺給秋陽哥,秋陽哥沒要,鄭軒一點招都沒有。”衛成越說越高興。
原來是這麼回事,難爲鄭軒,爲了賠一個硯臺,連他家住哪兒都打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