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見過這麼明亮的月夜。小巷,石畔,遠山,如此的清晰,近在眼前。
雲朵和追風本就熟識。兩匹馬一前一後,你追我趕。
我不知莞爾要去哪裡,只能憑着一種直覺攆上她的腳步。
我不能讓她受到絲毫的傷害,不管以前還是以後。
雲朵像是深知我意,帶着我風一樣的追前面的人影。身後,是他們深一聲淺一聲的呼喚。
“語嫣,等一等,語嫣……”
“莞爾,莞爾,我的女兒啊……”
月夜可以遮擋太多的明亮,那些樹影變得黑黢黢,鬼魅一樣從身邊駛過。我不怕,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就在前面瘋了一樣地騎馬奔跑,我怎麼能有空去害怕?
“妹妹,你等等,等等……”
莞爾聽不到我的喊叫,那一聲聲呼喊都隱沒在疾馳的風裡。身後的叫聲也漸漸聽不到,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
湖邊,沒了春日裡梨花滿天的溫馨浪漫,只有秋盡冬初的寒色依然。湖水清冷冷的黑,攝人的寒。
掠過身旁是湖邊的風,我不禁打了一個激靈。
莞爾,你還要去哪裡?難道是她的馬受驚了?
再往前,就是靈州城最高的山。山上萬樹蔥蘢,枝林茂盛。這座山並非是因景色秀美聞名,而是因爲山上有一道山崖——沉星崖。
沉星山上沉星崖。
相傳天狼星的隕落,生生地將一座山一分爲二,而那崖底,深不可見天日。
這座山崖成了衆多春閨私怨欲愛不能絕情戀人殉情的地方,所以,這枝林葉茂的山崖之上鮮有人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雲朵,好雲朵,快追上她。”我拍拍馬脖子,周遭的一切我都不在意,只有前面那個人影纔是我心心念唸的人。
山崖上,陰風瑟瑟。莞爾坐在馬上,那頭烏黑的長髮被風吹起,遮住了她瑩白的小臉。她的臉嬌俏,微微頜首。月光下她的側影是如此迷人又是如此的讓人心疼。
聽到我的馬蹄聲,她警覺地轉過臉,雖夜色漫漫,可我依然能夠感覺到她眼裡時刻迸發着的憤怒和苦痛。
“妹妹……”我輕喚。
“別叫我妹妹,我根本就不是你妹妹。你貴爲公主,擁有高貴的身份。我只是一小家之女,怎敢高攀!”莞爾扭過頭,略帶哭腔。
“莞爾,不管承認不承認,在我眼裡,你一直是我最愛的好妹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一起度過的歲月點點滴滴在姐姐心裡從來都不曾忘記。你喜歡的,姐姐都給你。你愛的,姐姐不會去搶。只要你,好好的……”我不敢走近她,我知道她身後墨色一樣陰森的就是那道山崖。
“哼哼……我喜歡的?我喜歡他,你會給我嗎?”
“只要你喜歡,姐姐都給你!”
“你給我?口是心非吧!你倒是想給,他是一件衣裳還是一個帕子啊?他是活生生的人吶!你想給,他卻只是一味想着你!”莞爾大聲地哭訴着,而我也禁不住怔在那裡。
他,不是我們姐妹說給就給說要就要的一件禮物,他是個有些有肉的男人,一個深情款款優柔寡斷的多情人。
莞爾跨下馬,山風嗚咽,她瘦弱的肩膀瑟縮着,宛如秋日裡盛開的荷,寂寞而悽美。
“姐姐,我真的很喜歡他。從第一眼看到他開始,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我以爲,他也會慢慢喜歡上我……可是,你爲什麼要回來?你不是有姐夫嗎?爲何還要和我搶他?”
我也慢慢地走近她,她正糾結而痛苦地走向我。
“莞爾,這裡又黑又冷,不管因爲什麼,我們都回家去說,行嗎?爹孃還在等我們呢!別讓他們擔心好不好?”我苦求着她,我怕她像蝴蝶一樣輕飄飄的身子被風吹跑,慢慢地,我轉到了她的身後。
“莞爾,聽姐姐的話,我們回家,回家好不好?”我悄聲哄勸,我見她的情緒慢慢平復,一顆心也踏實下來。
若是沒有他們的出現,我想,以後的故事也許就不是這個樣子。可事實偏偏難遂人願。
“語嫣!語嫣,你們在哪兒?”是左梟雄的聲音,那一聲聲除了焦急更多的是擔心和痛。
“嫣兒,嫣兒,你倒是說句話啊!嫣兒!”關離若,爲何你要這麼叫我?你真不知道這一聲呼喚足以激起千層浪麼?
“柳語嫣,你聽聽!這兩個男人叫得都是你!好姐姐,你,真是厲害!你又何苦在這裡假惺惺,你走,走!我不想看見你!”本已平復的情緒被再次激起,莞爾發狂般的掙脫我的雙手。
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衝,那裡,就是斷崖,深不可測。
我用盡全身力氣往後推,她卻拼了想死的決心。
“莞爾!!”關離若他們已經上來,看到這一幕也駭得驚呼。
這一聲,叫住了莞爾,讓她欲死的心爲之一顫,腳步停了。而我,卻因爲慣性,後退幾步。
一顆石子咯在腳下,錐心的疼過,那隻腳卻踩了空。我只覺得黑夜裡似乎有一隻大手攫取我的心,挾裹着我的身子慢慢下墜。
我看見左梟雄徒勞地跑過來伸出一隻手,我看到關離若撥過莞爾的手臂,大張着嘴,叫的是我的名字。我看到莞爾轉過身,黑髮似乎拂過我的指尖,她的眼滿是驚恐。
他們都在叫着我的名字,而我,統統聽不到。
我下墜的時候叫着不是他或是他的名字,我叫的只是一聲“妹妹”。
“姐姐,姐姐!你說話呀,姐!姐姐,你是不是還像小時候藏起來啦?姐姐你在哪兒啊?”莞爾跪在山崖上對着黑森森的崖底痛哭着,月黑風高,哪裡能夠聽到一點回音,哪怕一聲淺淺的嘆息也好。
除了風的嗚咽,什麼也聽不到。
左梟雄恨恨的看向莞爾,緊咬的脣要滴出血來。可是,他又能說什麼?此時此刻,怨誰恨誰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這座崖,曾經年少輕狂笑那些爲情所困的殉情人,笑他們癡狂,笑他們顛。可如今,她像一隻斷翅的蝴蝶,輕輕地隨風飄走了。真有種也想追隨她而去的衝動,只要縱身一躍,是不是就可以和她雙宿雙飛再也不分開?
不,不能。
語嫣不會死!她那麼可愛善良,上天一定會眷顧她。她不會死!一定不會!
“雲朵,來,我們去找她!”左梟雄喚來雲朵,跨上馬,誰也沒理睬,下山而去。
關離若呆呆地坐在崖頂,任憑風吹亂他的髮髻。擁有她,失去她,再擁有,再失去。他不懂上天爲何如此捉弄,也許是懲罰他的優柔寡斷,糾纏不清。也許,只是要他知道,在心底,究竟誰最重。
可是,蒼天啊!你爲何用她的生命來做代價?你憑什麼?
關離若緊緊握着一方白色絹帕,那一角的梅花是她親自繡上去的,還記得,那時,自己就坐在她身邊,她侷促不安,還被針紮了手指,一抹殷紅就勢做了紅梅的瓣。
又見西風,多情苦,昔日花間舞。
“語嫣!語嫣……這輩子,你別想丟下我。不管做人做鬼,都不許。”
十幾只火把將這座斷崖照得如同白晝,而關離若的這句話,猶如對山崖許下的諾言,一遍遍在山間迴盪。
一行人已經從側面下山找尋,莞爾伏在母親的懷裡,兩個人低低的哭泣。
“都給我下山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柳老爺面如死灰,掩飾不住的悲痛,讓他蒼老了許多。這種痛,亦如當初,失去她一般。
年華空自感飄零,天闊雲閒,無處覓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