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地上。冬天冰冷的地面硌得我膝蓋涼絲絲的疼。
門外,腳步聲窸窸窣窣,遠遠地是我母親一迭聲地問話,“是嫣兒回來了嗎?錦屏你沒看錯吧?真沒錯是吧?”我聽得出那是一個母親因思念女兒過度,又驚又喜又擔心,內心彷徨而導致的聲音發顫。
母親,永遠是這個世上最溫柔最博大最讓人想依靠的字眼。明明我一直倔強地梗着脖頸,低着頭一聲不吭。父親喝着茶,茶碗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從路上開始,我就沒搭理那個叫關離若的人。此刻的他站在下首,眼神熾烈靜靜地望着我。我沒擡頭,但我感覺得到他如芒在背的目光。
“說,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兒?好好的家不回,跑去客棧。怎麼?家裡容不下你還是嫌柳家人的臉被你丟得不夠?”父親居高臨下,臉森寒如冰,我聽不出他言語中一絲一毫的溫情。
“嫣兒!我的女兒!你總算回來了!”母親進得門來一把抱住了我。那一刻我一直繃着的神經和假裝出來的堅強瞬息坍塌,由來已久的委屈像洪水一樣決堤而瀉。
豆大的淚珠潮涌般一顆顆滾落下來,滴在母親的肩頭。
我爲什麼會走,爲什麼會一路坎坷生死難料,爲什麼在黃沙嗚咽的小鎮會心痛到沒了方向?爲什麼那個飄雨的午夜裡會捉住牀邊的幔帳以爲是他堅實的臂膀?而又爲什麼在今晨我會爲一碗豆花滿足到開心,這些,母親,您能知道麼?
“老爺!別說了。看嫣兒,都,都瘦成什麼樣了呀!”母親拍着我纖薄的背,哽咽難成句。
父親看看我,長長地嘆口氣,“這,這都是她咎由自取。”這幾個字聲音不高,卻說出了父親由來已久埋在心底的那句話。我聽得出他也是又愛又疼。又怨又恨。也許,這許久以來的尋找讓他早沒了耐心。可,這樣的一句話還是如利劍一般直衝我的心門。
咎由自取,是啊,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假如我沒有鬼使神差地被遣送到這個破時代,假如我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假如我可以任由自己快意恩仇,我怎麼能遇到這麼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假如沒有遇到他……
我很好奇,此刻我狼狽不堪的樣子,他會怎麼想?
用手背抹了把眼淚,我挑釁地睜開眼眸,望向他,他也勇敢地迎接我的眼神。
我的眼底是委屈,責怪,念恨,還有一點點的挑釁。
而他的眼底卻是痛灼,思念,探尋,和一絲絲不敢說的悽怨。
男人的眼睛爲何會盛裝着悽婉和哀怨?他不該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男人該有強壯的臂膀和堅定有力的眼神,該力挽狂瀾,穩於泰山。怎麼能斯斯艾艾剪不斷理還亂?
是的,我還是恨他。恨他不該在我傷心欲碎的取捨間依然徘徊不前,恨他既鍾情於我卻又招惹我的至親!
也許這恨源於愛,可我還是不能夠釋懷,既然曾經那般執愛,爲何能輕言善變?這是我無論作爲柳語嫣還是童薔薇都不能理解也不能夠容忍的一件事。
我擡起頭。
“父親,嫣兒知道自己不省心。嫁做人婦因故被休,呆在孃家,又不辭而別。女兒自知給父親大人您丟盡了臉,讓柳府蒙羞。可是,父親,您可有想過女兒的感受麼?
我在左家規規矩矩做媳婦,上孝敬公婆,下善待小輩,對下人平等相待。誰知道有人從中作梗幾次欲將女兒置於死地。”我想起周巧蓮那得意洋洋的浪笑和那一夜月黑風高的大火。
“女兒只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想與父親爲我甄選的郎君相守百年。可是,女兒一次次受難一次次蒙受不白之冤又有誰爲女兒站出來說一句話?女兒想要一個堅實的臂膀,可女兒的依靠又在哪兒?父親,您說,那時那刻,女兒不走還要等死不成?”那一夜的大火將我對左府的依戀舔舐殆盡,那一夜我以爲會等來夫君軍靴鏗鏘,將我自梨樹下攔腰抱起,換我一世平安。可是,秋風嗚咽,露濃霜重,那夜守着我的只有小柔。
窗外,有女子嚶嚶的哭泣,我聽得出,是護我周全想我念我的小柔。悲從中來,我轉過臉。
“小柔……”
“小姐!”
小柔踉蹌着撲進門,跪倒在我的身旁。扶起小柔,撫摸她尖尖的小下巴,還有那滿臉的淚水,我心碎成一片一片。無數個想念的夜晚,小柔你知道我是怎麼念着你麼?
“小姐,從此,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你到哪兒,我就跟去哪兒,你喝茶我就給你端水,你吃糠我就跟你咽菜,跟你同患難共生……”那個“死”字還沒喊出口,我就用手指按住她的嘴,拼命搖頭,搖落一臉的淚。
“不許說“死”,我答應你,答應你再也不分開。我們都要好好的,好好的,聽到沒?”小柔摟着我,終於放聲痛哭。
也許,這輩子我都無法體會無血緣的兩個女子怎會情深至此,可當有一天小柔爲了我香消玉殞,我終於知道什麼叫情深意重。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的讓人不堪,追悔莫及。
“姐姐,還有我。我也盼着你念着你等着你回來呢!”莞爾顰顰婷婷楚楚動人的站在身畔,眼裡盛滿晶瑩的淚滴。也許,無人的深夜我也曾有怨過她,可是,情竇初開的女子愛上一個男人,雖這個男人曾深深愛着她的姐姐,可這份情感能怪在她身上麼?
畢竟,她是我摯愛的親妹妹,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姊妹。
“莞爾,姐姐也想你……”
“好啦好啦!既然嫣兒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就團圓了。這是好事,大好事。錦屏,吩咐廚房,今兒擀喜面吃,還有,做大小姐愛吃的栗子雞,還有還有,前年夏天下窖的櫻桃酒拿出來……我也去吧,親眼見了才放心。”太太高興地敞開臉,一一吩咐,錦屏也笑着答應。一行人熱熱鬧鬧的走了。
老爺臉上露出點點笑容,畢竟,語嫣回來了。
窗外,密密匝匝的修竹叢裡,左梟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語嫣剛纔的一席話言猶在耳。當初,就在當初,是自己親手將她的心推出心門之外,她所受的苦要怎麼撫慰如何彌補?
嫣兒,回來吧,回到我的懷抱,我們從此再也不分開。
左梟雄有一種衝動,想衝進去,想求柳老爺再次把語嫣嫁給他。
“嫣兒,既然你回來了,爲父就要跟你說件大喜事。有些話嫣兒你多慮了,爲父沒覺得你被休是很丟臉的事。其實,當初將你嫁進左家是爲父考慮欠周全,如今你已自由身,爲父一定爲你找個富貴的好人家。”父親示意丫鬟換茶,屋裡又衝我露出久違的笑臉。
突然,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父親,女兒暫時不想嫁。想在家好好陪母親和您。”我低着頭,眼底又涌出淚來。嫁出去的女,終究不想留下來了吧。
“傻女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爲父實話跟你說了吧,現如今,時局動亂不堪,找個殷實的好人家比什麼都好。”
“父親,我……”
“柳老爺,容晚輩說句話,語嫣纔回來,身體一定還很虛弱,讓她回房先休息下可好?”關離若適時地站出來說出這幾句,他一直望着我,而我卻不想再看他。
“恩,也好。等晚飯時,再議。”父親又恢復他以往的冷淡,離去的灰袍在門邊一閃,不知爲何,我想起回門那,天,一張異域的臉。
“語嫣,你,可還好?”他終是衝我說話了。
鼻子一酸,我強忍住,倔強的擡起頭,一字一頓:“我不但很好,而且,非常好。”
挺直我纖薄的脊背,提起茜紅的裙,轉身,擡腳,自他身邊昂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