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三月的江南,細雨濛濛。

濛濛細雨中,一個男人孤獨地站在一座孤墳前。

手搭着那孤零零的墓碑,墳前的男人低垂着頭,那被細雨淋溼的髮絲低垂,細長的鳳眼低垂,甚至連那抿着的薄脣,脣角也在低垂着。

細雨。

孤墳。

墳前頭顱低垂的男人。

這畫面,本該充滿了憂傷與哀婉,但……

突兀的,墓碑前的男人發出一聲輕笑。

“真好啊,果然是一死百了,你死了,就不用回答任何問題了,真是方便呢。”凝視着墓碑上那個幾乎已經想不起容顏的名字,鍾離疏漸漸勾起脣角,“那麼,既然我們號稱夫妻多年,能不能請你在方便的時候託個夢,告訴我一聲,你到底是爲誰死的呢?”

他蹲下.身去,手指伸向墓碑上的那個名字。

但,他的手指還沒能碰到墓碑,就被人粗魯地一巴掌打開。

鍾離疏擡起頭,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看到那個衝他怒目而視的女人。

“哦,原來母親也來了。”他緩緩站起身來,低頭俯視着來人,薄薄的脣翹出一個譏誚的弧度,“母親也是來看您的兒媳的嗎?”

墳塋前,那個被鍾離疏稱作“母親”的婦人,其實年紀不過在二十七八歲左右,雖然是一身看似清淡的寡婦裝扮,卻在細節處盡顯一種低調的奢華。

瞪着這個只比自己小了四歲的繼子,呂氏隔了半晌才忽地深吸一口氣,轉身看着那墓碑道:“你不該來。”

鍾離疏的脣角不由又是一提,也轉過身去,看着那墓碑譏嘲一笑,道:“是嗎?原來我這做丈夫的不該來啊,看來倒是爲難你們了。”

他揹着手,默默凝視着墓碑上的名字出了一會神,忽然扭頭,一臉好奇地問呂氏:“我一直很想問一個問題。既然難得我們都在這裡——在這容氏的墓前遇上,那麼,就恕我失禮一回。我想知道,爲什麼你倆處心積慮想要嫁進我家?爲什麼好不容易嫁過來,她卻……”他指指那墓碑,“嗯……唔,好吧,我們直說了吧,她爲什麼自殺?”

細雨中,他那眯着的眼,如箭般刺向呂氏的臉。

似乎早就料到他有這一問似的,呂氏想都沒想,垂着眼道:“死都死了,有什麼好說的。你只需要知道,她嫁你,是因爲她喜歡你,這就夠了。”

“夠了嗎?”鍾離疏的眼不由眯得更加細長。看看他的繼母,再看看他的亡妻,他忽然擡手遮在鼻下悶聲一笑,嘲道:“確實,一個都沒什麼印象的女人,死也就死了,管她爲什麼嫁我呢。不過,”他的聲音忽地一冷,“懷着別人的孩子死在我的家裡,我總該有資格問上一問吧?”

這一回,呂氏的臉色終於變了。她忽地扭頭瞪着鍾離疏,那眼神甚是嚇人,以至於連久經沙場的鐘離疏都警覺地後退了半步。

望着那張除了一雙鳳眼哪兒都不像老侯爺的臉,呂氏終究還是移開了視線,冷聲道:“你在胡說什麼?!就算你願意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阿欣……”她的聲音一顫,上前一步,輕輕撫摸着那墓碑上的名字,忍着悲傷道:“容氏也容不得你如此侮辱於她。”

她的悲傷那麼深重,以至於鍾離疏想開口去嘲諷都覺得有些不合時宜。

於是,二人默默站在三月的細雨中,看着一個不到十八歲便夭亡了的女孩的墳塋。

半晌,呂氏輕嘆一聲,蹲下.身子,將帶來的竹籃放在墓前,又將祭品一一取出放好,一邊輕聲道:“阿欣之所以不願意葬入你們家的祖墳,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是不守婦道的緣故,她只是……只是她一直都很喜歡這裡的風景,我們早就說好了,等我們死後,就葬在這裡,相互作伴。”頓了頓,她又道:“等我死後,煩請侯爺把我也葬在這裡,便是侯爺的‘孝道’了。”

說到這“孝道”二字時,呂氏的聲音裡不禁染上三分嘲諷。

“可以嗎?”她扭頭看向現任的威遠侯。

而,此時鐘離疏腦中閃過的,卻是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呂氏和容欣時的情景。

夕陽下,容欣坐在半山亭裡練着琴,呂氏站在她的身後,彎腰指點着她錯了的指法。那時候,那兩個女子是如此的鮮活,可似乎只是眨眼間,一個已成一抔黃土;另一個,則再也看不到當年的親切溫柔……

這到底是怎麼了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叫他曾懵懂心動過的女人變成了他的繼母,而那個一心想要吸引他注意的女孩,竟在嫁他後懷了別人的孩子跳水自盡?!

是因爲他的逃婚嗎?!

那爲什麼在他逃婚一年後才自盡?!

在他十八歲那年,在他在大海上和風浪、海盜搏擊時,家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直到看着那些遠遠守在馬車旁的丫環僕婦們伺候着呂氏上了馬車,吳晦明這才從樹後轉出來。

“有什麼進展?”望着那馬車,鍾離疏頭也不回地問道。

吳晦明搖頭。

沉默片刻,鍾離疏扭頭看着那墓碑自言自語道:“果然隔得越久就越難查出真相啊。”頓了頓,他又道:“其實她說得也對,人死都死了,知不知道真相又有什麼關係,不是嗎?”

吳晦明沒吱聲,只是陪着鍾離疏靜靜佇立在這江南的細雨之中。

回到老宅時,老宅裡的下人們仍一如既往地拿他當瘟神一般閃避着,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如受驚的魚羣般四散開來。這雖然不會令他困擾,卻着實有些讓人不快。

見侯爺回來了,阿樟託着毛巾,挺直着脊背站在大廳裡,雖然仍是端着張面無表情的臉,卻還是叫鍾離疏察覺到他那隱藏着的煩躁。

不等鍾離疏開口,阿樟先稟道:“有兩個六扇門的人要見侯爺。”

鍾離疏眨眨眼,接過他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臉,道:“就因爲這個,叫你覺得煩躁?”

阿樟的臉一苦,扭頭看看大廳外廊下那一溜顯得戰戰兢兢的丫環僕婦,道:“家裡下人們規矩太差了。”

“既這樣,你多費點心就是。”鍾離疏摘掉髮冠,打散發髻,以毛巾擦拭着頭髮,卻在不經意間忽然想起某個披頭散髮的海妖來。

頓時,他的眉微微一皺,忽地將毛巾扔給阿樟,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備洗澡水。”

阿樟恭敬一禮,道:“已經備下了。”

看着鍾離疏往上房那邊過去,他愁眉苦臉了一下,便毅然追了過來,難得地小聲抱怨道:“恕卑下無能,這府裡的下人不聽我的。”

鍾離疏腳步一停,扭頭不滿地看着阿樟,“我是誰?”他道。

“侯爺。”阿樟挺胸直立。

“我給你的命令是什麼?”

“管|家。”頓了頓,阿樟抗議道,“可我不是管家……”

鍾離疏又看了他一眼,便一言不發地擡腳進了浴室。

阿樟一抿脣,向着侯爺的背影生硬地行了一禮,然後伸手關上浴室的門,一扭頭,正看到那些丫環們又在廊下探頭探腦,頓時臉色一沉,衝衆人揮揮手,直到趕着衆人遠離了侯爺能聽到的距離,這才指着爲首的那個道:“你,從現在起,不用再過來侍候了。”

那些僕婦不禁一陣面面相覷,某個看起來像是主事的婆子道:“老夫人那裡……”

“侯爺回來了。”阿樟僵硬的回了一句,便打斷了那個婆子未說完的話。

當下人們跑去呂氏那裡討主意時,呂氏卻並沒有像他們所以爲的那樣,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勢來和繼子奪|權,而是嘆息一聲,興意闌珊地揮着手道:“罷了,說到底,他纔是這宅子的主人。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侯爺要怎麼當這個家,那是他的事。”

隨着容氏一同陪嫁過來的奶孃王媽媽臉色一沉,咬牙道:“難道就叫他們鍾離家如此如願了不成?!看來老夫人終究還是忘了我們姑娘是怎麼死的了!”

呂氏的臉色變了變,望着窗外那濛濛細雨喃喃道:“忘了又如何,不忘又如何,人終究是死了。”

王媽媽那肥碩的胸脯起伏了一下,忽然擡頭道:“老夫人給二姑娘下個貼吧,不能便宜了他們鍾離家!不然我們姑娘連眼都閉不了!”

第二天,那兩個六扇門的人果然按時來拜訪了。

望着爲首那人斷作兩截的左眉,鍾離疏忽然道:“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殷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尊夫人當年……”

當年,因容氏死時跟前沒人,容家人便鬧了起來。老侯爺是寧捨命不捨財的性子,結果兩家撕破了臉,最後甚至招來官府的人……

當年給容氏驗屍的,便是陳三和他。

“當年若不是小侯爺替我們做主,我和陳三怕是早就……”

鍾離疏一揮手,打斷殷磊的話,“當年的事,說起來,都是我父親和容家的錯,倒叫二位蒙了一年多的不白之冤。不知二位這次來,所爲何事?”

見他主動岔開話題,殷磊知道,侯爺是不想再提及當年,便直接說道:“此次我們兄弟前來,是想問一問,侯爺可知道府上五爺的下落?”

“五哥?”鍾離疏一陣詫異,沉默片刻才道:“我五哥一家,在五六年前就攜家帶口離開了長寧,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

殷磊和陳三相互對視一眼,殷磊道:“之後五爺就再沒聯繫過府上?”

鍾離疏點點頭,“至少沒跟我聯繫過。”他看看殷磊和陳三,見這二人又交換了一個眼色,便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陳三從懷裡掏出一卷畫軸道:“請侯爺辨認一下,此人是否是府上的五爺。”

鍾離疏接過畫軸,只一眼便認出了畫中之人,且他同時還知道,那閉着的雙眼意味着什麼。

“他,在哪?”他合上畫軸,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沙啞。

“臨江鎮。”殷磊道。

“是怎麼死的?”能叫六扇門的人來通知死訊,定然不是個善終。

“被人刺成重傷後淹死的。”陳三道。

殷磊又道:“我們到時,他已經死了四五天了。後來我們才聽說,他還帶着他的三個孩子,只是眼下這三個孩子都下落不明,據說是個女人帶走了他們。那個女人……”

“有嫌疑?”鍾離疏打斷他的話,目光中透出一片森冷。

殷磊和陳三再次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又道:“另外,五爺怕是攪進了一件案子裡。侯爺定然聽說過雙龍灣的海盜吧?”

鍾離疏點頭道:“雙龍灣地形險要,因爲沒有海圖,我們幾次圍剿都不曾成功過。怎麼?”

“是這樣,”殷磊道,“有人盜了那海圖出來,結果在半路被人給騙走了。府上五爺這些年……”他頓了頓。

“怎麼?”鍾離疏皺眉。

殷磊道:“呃,那個,我們得到消息,那圖最後落到五爺的手裡。五爺家學淵源,怕是認出了那圖的價值,許就是因此才招來了殺身之禍。如今那圖也是下落不明,許是在那三個孩子身上。如此一來,若是那女人還沒找到圖,孩子們還能安全,若是已經找到了……”

三人共同沉默了片刻,鍾離疏道:“可有那女人的畫像?”

“有。”陳三從懷裡又掏出一卷畫軸。

盯着畫軸中的狐狸臉,鍾離疏的眼忽然眯成兩道細細的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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