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怪力亂神

再說許子社,服用了五副寒涼藥下去後,他的抽搐減輕了,舌尖的絳紅開始退去,人也清醒過來。許家人長吁了口氣,開始佩服王孟英用藥之神。想着這樣子調養下去,最多月餘就能痊癒,就非常高興。

結果,許子社的病又了出意外。

他的岳父帶了一幫道士來到許家,要作法驅邪。他說女婿病了這麼久,眼看病情好轉,就給他助一把力,讓他好得更快。

這幫道士一到患者家裡,就開始設壇,點香,畫符,噴水,一邊敲鑼打鼓一邊大唱驅鬼咒文,喧譁沖天,惹得左鄰右舍都趕來看熱鬧。道士們敲敲敲,唱唱唱,正折騰得起勁,忽然許子社的妻子衝出來,大哭:“不好了!子社他……他昏了過去!”

祖父母一聽,登時急得心肝亂顫,回屋一看,果然不妙,本來已經清醒的許子社又變回神智昏沉,胡言亂語,在牀上不停地抽搐。

道士們害怕了,作法沒請到神仙,反而把人弄壞了,一個個全都落荒而逃(羽士反爲嚇退)。那岳父又狼狽又尷尬,愧疚之餘主動要求去跑腿,請王孟英來。

王孟英來了以後,看到病人這個樣子,不禁皺起眉頭。診脈完畢,他語重心長地對家屬說:“病人身體在恢復,正氣沒有足,邪氣在退卻,需要靜養以涵養正氣。”一番話說得岳父羞愧地低下頭。

傳統理論認爲,養病階段需要遠離喧鬧。康熙朝大名醫葉天士在他的《溫熱論》裡頭就說,“此時宜安舒靜臥,以養陽氣來複。旁人切勿驚惶,頻頻呼喚,擾其元氣。”

在現代,類似的問題也存在。住院的病人正在養病,親戚朋友、單位同事輪番拿着鮮花來看望、攪擾他,他比平時還要疲於應付,這對對他恢復非常不利。許子社正是這種情況,雖然已經好轉,但陽氣仍然很虛弱,一旦被驚嚇,就不行了。

王孟英開了紫雪丹。

這裡介紹一下,紫雪丹與安宮牛黃丸、至寶丹並稱中醫救命三寶,都是救急症的。現在九十年代以前生產的安宮牛黃丸已經炒到幾萬元了。因爲據說以前的安宮牛黃丸原料是天然牛黃和麝香,後來都改爲人工的了。對於突然中風偏癱的病人,陳年安宮牛黃丸有奇效。

許子社吃了後就清醒了。然後王孟英把前面的藥方再重加竹瀝,用來豁痰,開了八副。竹瀝這味藥,是竹子燒烤出來的汁液,十分適合這時候的病情。在喝這八服藥的過程中,許子社開始解大便,都是黑色的,而且黑色的舌象開始消退。右手的脈象開始清晰起來(大家應該還記得,開始時右手是若有若無的魚翔脈)。

但仍有一點,就是許子社感覺很渴,總想喝水。王孟英就囑咐他家人買大量的白梨,讓病人儘量吃,吃不下去就榨汁給他喝。

爲什麼要吃梨呢?因爲王孟英是我國中醫史上赫赫有名的食療大家,主張藥食同源。他認爲,梨是“甘涼潤肺,清胃涼心,滌熱息風,化痰已嗽,養陰濡燥”。他稱梨汁爲“天生甘露飲”,甘蔗汁爲“天生復脈湯”,西瓜汁爲“天生白虎湯”。他分別用藥方的名字對應水果,突出水果的養生食療作用。

對熱病引起的口渴,陰液打傷等症,王孟英經常讓人家吃梨。從許子社的醫案可以看出,在王孟英行醫早期,就已經開始對食物的療養作用有所研究。

一個多月後,一個神清氣爽的許子社重新站在人們面前。看着徹底康復的許子社,大家都爲王孟英捏一把汗。這麼重的病,王孟英用這麼寒涼的藥,都以爲他要失手了。結果——居然治好了!真是不佩服都不行!

這件事過後很久,王孟英的母親有一次跟吳家母聊天提起這茬,忽然就淌眼抹淚,說:“那個時候我都怕死了。怕治死人,人家打上門來,把醫館砸爛——這種事也不是沒發生過,以後還怎麼混?我心裡油煎似的,誰都不敢說。偏生士雄是個倔性子,不聽勸,一心撲上去了。唉,我更擔心以後我不在了,他就更沒顧慮,什麼都敢往身上攬了!”

無雙在門外聽到這番話,笑起來。她可從沒擔心過。因爲她知道,王孟英是從這次聲名鵲起的。

後來許子社的醫案被收錄到《回春錄》裡邊。編書的人加了這麼一段話:“這個病症,有這麼個治法,就是在古籍聖典中也找不到。這個方法,我們記載下來流傳後世,但是後世的醫生也未必能學會。因爲即使學會了王孟英的技術,可是沒有他對待患者的這份熱誠之心,您上來看到患者病得這麼重,恐怕都不敢去治就全身而退了。如果沒有這份熱誠,這個病是沒法治的。所以,這纔是爲什麼人家王孟英成爲一代名醫的原因啊。”

(孰知如此之證,有如此之治,求之古案,亦未前聞,傳諸後賢,亦難追步。蓋學識可造,而腸熱膽堅,非人力所能及。此孟英所以爲不世出之良醫也。) ①

錢塘城內有位老先生,姓趙,趙菊齋,是王孟英的同行。王孟英剛回到錢塘行醫時,按杏林規矩去拜訪了前輩,後來就常常向他請教醫學問題。趙菊齋很賞識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非常聰明,難得的是踏實肯幹,態度認真,暗地裡打過收他爲門生的念頭。於是兩人相處時,趙菊齋總是端着老宗師的架子。

隨着交往的深入,趙老很汗顏地發現,王孟英的醫術不在他之下,而且,隱隱有後來者居上的趨勢。收門生這個話題是不敢提起了,兩人成爲忘年交,不時喝茶談天,探討疑難病症,倒也融洽。

一天傍晚,趙菊齋又來王氏醫館喝茶。討論了幾個問題後,他端着茶杯,欲言又止。

“那個,老弟啊,咳……”

“恩?”王孟英笑呵呵地看着他。

老趙裝着很隨意地問:“聽說,前些時候你接了幾個瘧症病人?”

“是的。說起來好巧,甜水巷子一下子有五、六個人罹患此病。我去看了,皆爲溼滯內裡,氣機不暢……”王孟英說了一大堆醫理,又說病人尚未沉痾,他才得以幸運地治好他們。王孟英這麼說,實在是太謙虛了。瘧疾是一種難治之病,這在後文再介紹。

趙菊齋連連附和,摸着鬍子說:“看來賢弟對瘧症頗有心得。愚兄幾十年來想找人共同揣摩揣摩這個病,非賢弟不可。正好弟子相簡哉妻子患了此病,甚是嚴重,請我明日走一趟。賢弟也一同去看看吧。”

“啊?……哦哦。”王孟英有點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就應了。

趙菊齋見他答應了,撫須微笑,告辭後飄然離去。

王孟英懵了,疑惑地摸摸腦袋,“趙兄這是什麼意思?竟然請我跟他一同去看病,我沒聽錯吧?”

無雙一直在旁,見他如此,撲哧笑道:“別疑惑了。他就是怕治不好徒弟妻子的病,丟了臉面,所以拉你一起去的。”

王孟英這麼聰明一人,當然不可能沒覺察這個意思。他只是無法置信。趙菊齋一直是個自視甚高的人,一位有豐富經驗的老中醫,怎麼會拉下臉來請他呢?

“不太可能吧……”他還是懷疑。

“有什麼不可能。雖然年紀比你大一輪,但肚子裡有多少料,他自己最清楚。”

王孟英嘿然道:“瞧你說的,也太刻薄了點。”

“呵呵,好吧。《黃帝內經》有云,‘夏傷於暑,秋必痎瘧’。瘧症是個難纏之病,他沒底氣是很正常的。人嘛,都愛面子。人要臉樹要皮,更何況他那麼老了。”

“無雙連《黃帝內經》也懂得?”王孟英大奇。

熟悉了之後,他越來越覺得無雙是個非常聰慧的姑娘,總是很有見地,跟癡呆兒沾不上一點兒邊。譬如前日,有個賣茶葉蛋的小夥子挑擔經過門口。這小夥子非常瘦,麻桿一般。

小七她們嘴饞,王母就叫人家進來,買了幾個,並且還送了塊棗糕給他。

小夥子吃棗糕,左一口右一口就幹掉了,邊吃還邊問:“你們這裡是醫館,能不能順便給我看看。我身體自小就不好,經常牙疼胃疼,腰痠背疼,晚上睡不着覺。我想調理好身體,吃胖點。可是,我吃得不少,可就是長不了肉,這到底是爲什麼呢?”

王孟英還沒說話,無雙就倒豆子一般說:“你這個,不用大夫出馬,我看你吃東西的樣子就知道原因了。你吃食物不咀嚼就吞下去,這是個很要命的壞習慣。牙齒常年得不到鍛鍊,就會壞掉,會牙疼,此是一弊;然後沒有嚼爛的食物到了胃,胃的負擔就重了,長年累月,胃會疲勞生病,此所以胃疼;然後胃吸收不好,身體日日吸收不好營養,會連帶着整個人都虛弱,氣血兩虛,所以你特別容易生病,經常頭疼腦熱,腰身背疼、無法成眠。你給斷斷,我說的在理不在理?”

小夥子一想,誒?還真是這麼回事!

“所以啊,你一定得改掉這個壞習慣,吃東西別急,別偷懶,吃一口咀嚼三十下才吞下去。我包你慢慢就好了。”

王孟英在旁邊聽到了,那個驚奇呀。他覺得無雙說的很有道理,一連串的推理很有邏輯。現在聽到她居然連《黃帝內經》都知道,不由得驚奇。

“嘿嘿,那是,名師出高徒。我跟着你學,還能不多少懂點兒?”無雙笑眯眯地說。

王孟英哈哈大笑,“你若生爲男兒,我當引爲知己,共遊杏林,拯救天下蒼生!”大笑中,他豪爽地拍無雙的肩膀。忽覺觸手柔膩瘦削,與一般男人渾厚剛硬截然不同。這讓他省起來對方是個大閨女。他猛地縮回手,紅了臉道:“對不起,一時忘形。”

無雙大方地揮揮手,“這有什麼呀!”

王孟英摸摸腦門,笑了。

無雙表面上是滿不在乎了,可是等回到家,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又開始翻來覆去。她看着枕頭邊的團扇,想着王孟英手心的溫度,遲遲睡不着。回想他在陽光下的縱聲大笑,細碎陽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有清淺的紋路。

正自想得起勁,笑得嘴合不攏,猛然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忽然跳進她腦中——電視上好像說過,王孟英老婆比較早就死了,是在一場霍亂中不幸染病死的。好像是鴉片戰爭前後。

那自己……

她捂住嘴,有點毛骨悚然。預知自己的死亡決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可能自己死了,又回到陳霜雪身上去了?

她在古代諸多不習慣,最討厭的就是這裡江南水鄉,河道密佈,沒有打井的習慣。淘米洗菜、洗衣服洗澡、涮馬桶都在河裡。有時候上游在洗抹布,下游她在淘米,就很困窘。

可是可是,儘管古代很落後,可是這裡有個王孟英啊……

她托腮望着天上的明月,開始唉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