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春分搖頭,若要細講,又說不出。
“姑娘,認親那天你給她的開箱禮是雙面繡,這就是個震懾,你都沒瞧見,當時她那表情……”
春分撇撇嘴:“秦道韞自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女紅針黹,件件不凡,京城裡的人也說她是才女,奴婢卻不信。”
揚了頭,萬分驕傲:“我們姑娘可是大人請了京中最有名的先生教的,一樣請一個。姑娘的才名,早在三年前就蓋過她了……”
阮玉不禁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但凡能看到的地方,心道,如花,想不到你這麼厲害,可是我,我該怎麼辦?
“對了,姑娘的琴藝可是最好的!”
說到這,春分忽然打住,擔心的看向阮玉。
似乎自打過門,姑娘再沒有提起過季桐,好像都不曾想過這個人,似乎他從來沒有存在過,而今忽然被她貿然提起,萬一……
可是阮玉怔怔的看着她,不明白她爲什麼露出這種恐怖的表情。
的確,對於阮玉而言,季桐不過是個名字,而且她早就把這個名字給忘了。
見阮玉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春分鬆了口氣,然後轉了話題:“其實若說出名,姑娘的繡藝可謂天下無雙……”
阮玉恨不能砸爛了這雙手,如是,什麼琴棋書畫,什麼針黹女工,沒了手,還能做什麼?
可是春分突然撲到面前,萬分誠懇道:“姑娘,咱們就來個繡藝,保證鎮住她!”
阮玉看着目光閃閃的春分,忽然拍拍她的臉:“洗洗睡吧。”
姑娘又拍她的臉……
春分有一瞬間的失神,可是明天的事不能馬虎,她還要繼續讓阮玉提高警惕,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明天……”
大家都知道這個“明天”指的是什麼,可是春分不依不饒:“姑娘,你縱然不爲自己想,也要爲大人想想啊!”
阮玉本已背對着春分躺下。聞言,睜開眼,但只是看了看燭光將紗帳上的花影鋪在牆上的搖曳,就又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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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更或者說是凌晨,泰安院又迎來一陣敲門聲。
張婆子開了門,頓時一個哆嗦。
屋裡的人聽了通報,亦是一個哆嗦。
阮玉施施然的進了門,給面色漆黑如鍋底的盧氏請了安,又關切的問太太是不是覺得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小病也不能耽誤身體要緊。
她越關心,盧氏的臉越黑,攥着念珠的手哆哆嗦嗦,似中風後遺症。
阮玉引經據典,還講了蔡桓公諱疾忌醫的故事,直到離規定請安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了,才恭敬起立,福了一禮,要去福瑞堂門口等候姜氏等人。
盧氏哪能讓阮玉去現自己的眼?
昨天的事,她好容易遮掩過去了,今天姜氏若是看到阮玉從自己院裡出來……她發現,阮玉其實很會說話,本來“不懷好意”的話從那小嘴裡說出來,就成了一片赤膽忠心,她可不能放人去嚼自己的舌頭。
於是只能暗自忍氣,囑綵鳳將阮玉主僕送回去。
當然,自是昨天那條“蹊徑”。
阮玉前腳剛走,嬌鳳就抹着盧氏的胸口,看着門口,有些憂心忡忡道:“看樣子,四奶奶明天還會來呢……”
“啪”!
一隻白瓷浮紋茶盅飛了出去,撞到門框,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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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回到清風小院,照例美美的睡了一覺。
無驚無擾,直到中午方醒。
用飯,打扮。
今天的阮玉,穿了月白刻絲暗紋寶妝花長襖,嫣藍的中衣恰恰在領圍處透出道小邊,顯得極爲淡雅。下方則配了鴉青色繡月白色梅花的綜裙,系鵝黃繡花綢帶,綴青玉蝙蝠爲壓裙,一切皆相得益彰。
霜降鄭重的爲她綰了凌雲髻,簪釵挑了又選,選了又挑,終於敲定一支玉玲瓏步搖,任細細的流蘇簌簌的打在她的鬢角。再搭一根點翠白玉響鈴簪,整體格調優雅而不張揚,又額外突顯了貴重,正是體現了春分等人的用心。
當然也不能不說,霜降對秦道韞的心思亦把握得極準,即便……
在阮玉印象裡,霜降似乎從未見過秦道韞,於是不禁又對她看重幾分。
玉蝶豆綠細耳墜長長的垂在頸間,又戴上九葉玫瑰細銀鏈子,正中的墜子正是一枚粉晶琢成的玫瑰花。花朵將開未開,蕊珠半露不露,煞有意境。
腕上則換了鑲貓眼石的赤金鐲子。
乍一看去,與這一套的素淡有些不搭調,可是仔細一想,這一身太過淺淡,還真需有個閃光的物件提提眼。而且鐲子藏在袖子裡,只有舉手擡腕之間才能露出來,頗有驚豔之感。
霜降想了想,將備好的三隻戒指收起,只給阮玉帶上了一隻瑪瑙戒指。
阮玉對着落地穿衣鏡打量一番,滿意點頭:“日後就照這個樣子收拾吧。”
霜降受到肯定,只是垂眸屈膝,表示感激。
春分倒跟夏至對了眼色。在她們看來,主子這是要跟秦道韞宣戰了。
臨出門前,阮玉忽然回了頭:“帶上如花。”
二人面面相覷。
若說要表示高貴,一隻雪白的小貓咪還差不多,如花……黑不溜秋,腦袋還禿了一塊,怎麼看怎麼庸俗醜陋,簡直就是個敗筆。
阮玉想的卻是,萬一秦道韞吟一句詩,吃一口飯,喝一口酒,來一個對子,她總不能半點不表示吧?如花不是經由各方名師調|教過嗎?它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它的真身出醜吧?
沒奈何,霜降只好把如花抓起來打扮,可是底子在那呢,怎麼捯飭也不行,最後只得一隻耳朵綁了朵絹花。
如花憤怒大叫,可是也沒人管它。
前往蘭若院的人倒多了一個。
立冬,笑眯眯的抱着如花,跟着主子前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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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後的暖陽在地上撒下一片明亮,照得一切都彷彿通透起來。
阮玉一行人就在這樣的通透中,迤邐往蘭若院行去。
守門的婆子恭敬而不諂媚的迎了她們進來,小丫頭又急而不慌的向內通報,阮玉便趁隙打量眼前的景緻。
兩株玉蘭倚牆而立,枝幹舒展,秀而不媚;一曲迴廊繞水而行,漸去漸遠,清而不淡;窗櫺上別出心裁的掛着一串彩玉穿就的風鈴,叮咚作響,輕而不佻;院牆新油了顏色,與滿府的富貴中單單捧出一叢灰,雅而不俗。
古人所言的“文如其人”畢竟太狹隘了,其實只要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這個環境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哪怕是吹過的風,照進來的陽光,都會帶着主人的氣息。
阮玉不覺暗自點頭,再打算欣賞一番潭中假山上的紅頂小亭子時,聽到一道淡淡的無法察覺歡喜亦非客套的聲音傳來:“四奶奶駕到,竟不事先知會一聲,是想看我手忙腳亂嗎?”
這是說她不知禮嗎?或者不如她秦道韞知禮?亦或者,是在懷疑她的別有用心?
阮玉收回目光,扶着春分的手,笑盈盈的上前:“三奶奶只說邀我來,也沒說定日子,當就是希望我隨興吧?而我實是來拜訪三奶奶的,畢竟新人進門,還要請三奶奶多多指教,三奶奶若非要擺席設宴,我也推脫不得,可若以爲阮玉上門就是爲了討口酒喝,三奶奶卻是多心了。人生在世,不就是圖個開心嗎?無論是吃請還是邀約,這日子啊,有的是……”
說話間,二人已是走到對面,彼此施了禮,秦道韞便攜着阮玉向屋內走去。
着小丫鬟上了茶,阮玉便捧着建窯玳瑁茶盞,呷了一口,目光又象徵性的環視四周,既不輕慢,也不諂媚,然後點頭:“三奶奶好雅緻。”
但凡是人,沒有不喜歡誇獎的,秦道韞也不例外,而對於這種自恃才高目空一切的女人,贊得好,不如贊得巧。
秦道韞便笑了:“上回四奶奶送的一套茶具,是宋朝的精品呢,可見四奶奶亦是個雅人。只不知若是四爺提前知曉,會不會捨得呢。”
說着,掩脣一笑。
這是在嘲笑他們夫妻不和嗎?
阮玉覺得秦道韞的話似乎每句都暗藏機鋒,又讓人有點摸不着頭腦,完全不同於跟李氏或姜氏交往,她會輕而易舉的知道她們想要什麼。
理會淺了,怕人家笑你愚鈍,理會深了,又怕人家笑你多心。
春分說得對,她不是一個人,她的父親阮洵跟秦道韞的父親秦淮在改朝換代的問題上格格不入,甚至間接導致了秦淮的喪生,所以她與秦道韞的交鋒,就是一種觀念與所謂世仇的交鋒。
她忽然有點明白,春分說的要從心裡把秦道韞鎮住是個什麼意思。
唉,有文化的人就是喜歡彎彎繞,她開始理解秦始皇爲什麼要焚書坑儒了。
阮玉於是笑了笑:“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反過來,若是送人家禮物,自是要送人可心可意的。金銀珠寶倒是珍貴,然而於困在沙漠的乾渴之人又有何益?東西無論貴賤、好壞,總要人喜歡纔好。三奶奶只要喜歡,阮玉的心就沒白費,四爺知道了也只有高興的份,有什麼能夠比自家兄長寬心喜悅夫妻和睦更讓人來得欣慰呢?”
她沒有否認金玦焱的不知情,令人覺得其人坦白,但又指出三房夫妻離心讓衆人憂心就連她這個新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巧妙的把麻煩丟過來,是在告訴始作俑者,還是先管好自家的事再去操心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