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龍井的香味從茶碗裡渺渺升起,李煦笑道:“張兄的理論有悖於常人,但事實確是如此。”
“送客茶,待客酒的話你們沒聽過?”小喬雙臂吊在胸前捧不起茶碗,“這是規矩。”
張健熙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昨日聽說賢弟購到幾件青銅器,好眼力。”
“張兄誇獎,”李煦欠身,“張兄的古物,件件精品,李某自嘆弗如。”
“這些都是家父經年積累的物品,不過,前幾日我倒是尋到一隻茶碗,請賢弟共賞。”張健熙得意地說完,起身從架子上拿出一隻建窯茶盞,小心翼翼捧在手裡,遞給李煦,“請看。”
李煦拿在手裡,不由皺起眉頭:平時所聞所見建窯茶盞皆施黑釉,出窯多是兔毫、鷓鵠斑、油滴,“瑞蚨泰”茶莊裡有一套建窯兔毫盞,岳丈吳掌櫃視若珍寶,那是他早年走南聞北賣茶葉時好容易購得,李煦也未以爲然,但眼前這件“銀星油滴”茶盞是黑釉,盞沿鑲銀扣,盞底正中是一個銀灰色圈,盞壁分佈三個銀灰色“油滴”,垂釉足部亦是一圈銀灰色,神奇之處在於對光後正中圓圈與盞壁上的三個“油滴斑”一齊反射出銀色光環,四銀環交相輝映,神奇無比。
張健熙見到李煦吃驚的表情,愈加得意,又從架上取來一件銅鉞,螭龍獸形紋,象鼻卷式,鉞面有四眼,眼邊套嵌紅銅,一尺多長,柄上契刻一個“王”字。李煦放下茶盞接過銅鉞,脫口稱讚:“好東西,第一次見到紅銅飾面鐵刃人面銅鉞。”
張健熙坐回座位,“這兩件是我從楚地淘來的,當時也是靠運氣。”
李煦點頭:“不是運氣,古董淘換講個緣份,緣份到了,物件總會歸你。”
張健熙拍掌歎服:“好一個緣字。萬事皆求個緣。”說完,看一眼坐在下首的阿蓮。
阿蓮看張公子舉止蘊藉,茶藝精湛,不似浮浪之人,微微一笑,“李大哥見多識廣,大哥都說這兩件東西好,看樣子確是非同一般。”
小喬抽一下鼻子,“我大哥的東西也是多得很,運氣更是好的很。”兩個“很”字語氣相當重。
張健熙轉頭問李煦:“賢弟讀過《山海經》麼?說實話,聖人書我基本不讀,簡單的道理說得枯燥乏味,繁文縟節令人生厭。《山海經》雖說荒誕,但我覺得總有些真實的東西做鋪墊。譬如《山海經•海內經》雲:西南有巴國,太皋生鹹鳥,鹹鳥生乘釐,乘釐生後照,後照是始爲巴人。太皋即伏羲,伏羲是巴人的祖先,巴人生活的巴蜀,即在益州爲中心的地域裡生活。賢弟昨日買到的幾件銅器,應是巴人器具,上面花飾紋路與較中原夏商周不同。”
綠珠問:“《山海經》有意思嗎?感覺內容更是難懂。”
張健熙搖頭:“不,多是一些簡單的神話故事,秦時的古事,包羅萬象。”
阿蓮歎服:“越是簡單的東西越是難以掌握。秦朝的書不難理解嗎?”
“多讀幾遍就行。”張健熙一眼不眨看着阿蓮,“你若有興趣,我借給你讀。”
“那感情好,我躺在牀上也悶,正好有個解悶的地方。”阿蓮春風滿面地說,“如果有不懂的東西,少不得又要煩你。”
“願意效勞。”張健熙樂滋滋點頭,小喬的臉越發陰起來,“那種書還是不要讀,聽起來就稀奇古怪。”
張健熙略略稍頭看一眼小喬,暗自冷笑:“我請你們看一樣好東西。以前看一本東晉王嘉編寫的《拾遺錄》,記載了關於“冰蠶”的傳聞:冰蠶,長七寸,黑色,有角有鱗,以霜雪覆之,然後作繭。長一尺,其色五彩,織爲文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經縮不燎。唐堯之世,海人獻之,堯以爲黼黻。我費盡心力也沒尋到,索性自己培養。一起看看,逗個樂子。”說完,吩咐身邊的下人:“去將
冰盒中的蠶拿來。”
下人出去,不一會取來一隻銅盒子放在桌上。張健熙神密地對李煦等人笑笑,“請移步近前看,溫度高蠶兒會死。”等衆人湊近,張健熙拉開盒蓋,盒底鋪一層冰,上面臥着一隻蠶,比普通的蠶略大,正在簌簌吃着綠葉。
“怎麼樣?”張健熙合上蓋子,“自蠶孵出之日起,每隔幾天多加一點冰,終於讓蠶兒適應冰,吐絲的時間也推遲。若真是用吐出的絲織成文綿,不知是否能水火不侵?哈哈……”
“你真是會玩。”小喬不屑一顧,坐回座位對小乞丐說:“回頭你也養一隻蠶。”
綠珠好奇:“多久長能讓蠶適應冰?”
“幾代吧。”張健熙輕描淡寫地說。孰不知蠶一年成熟一次,幾代即是幾年,幾年光景培育出一隻蠶,其中心血辛苦不得而知。
“遊手好閒。”小喬歪頭嘴裡不服氣地嘀咕。阿蓮見小喬的模樣,再與眼前談笑風生風度翩翩的張健熙相比,不由低下頭。
張健熙彷彿不再意話裡有刺,“昨天從東市街出來,去北門外轉一轉,賢弟,如果圈一塊地種植天椒怎麼樣?天椒既可入藥,又可做調味品……說起調味品我倒想起,今天回去時請帶幾壇的新鮮‘辛醬’。去年我在青城山附近闢一塊園子專種扶留藤,今年摘下來,和鹽、巴西漢昌的野蜂*做成‘辛醬’,在益州大賣。剛開始的時候父親還不同意,我說,丹砂總有采盡之時。民以食爲天,口是永遠填不完的無底洞。”
李煦不住點頭,“張兄遠見非同常人,李某佩服。”
阿蓮聽到李煦發自肺腑的話,不由地擡起頭,恰與張健熙的眼光碰到一起,慌忙整理一下頭髮,故做鎮定問綠珠:“那天本想去看蜀錦,結果沒看成,真是掃興。”
“阿蓮姑娘想看蜀錦?”張健熙搶過話頭,“待會吃飯,吃過午飯有時間咱們去我家作坊看蜀錦。”
“有勞張公子。”阿蓮對張健熙焉然一笑,張健熙頓覺心跳加快三百次,激動不已站起身,“上飯。”
十幾個丫環手捧盤碗碟杯走進廳內,七手八腳一通忙亂,雞鴨魚肉禽畜菜蛋海鮮,煎炒烹炸溜,酸甜麻辣脆,枇杷甜柚擺滿一桌子,“隨便吃,我這人有個毛病,不能喝酒。見諒。”
“不能喝酒哪能算男人?”小喬搶白一句,“無酒不成席。”
“小喬,”李煦輕斥一句,“這麼多菜堵不住你的嘴?”
小喬見李煦不高興,甩頭拿筷子自顧吃起來。張健熙殷勤招待坐在左右首的綠珠和阿蓮,綠珠擺手:“我們自己來。”阿蓮不做聲,一副溫柔的小家碧玉楚楚動人的模樣。
吃過一陣,張健熙拍拍腦袋,“忘記了,說好要吹一曲鳳求凰,來人,取我的玉蕭,吹曲鳳求凰給弟妹助助興,權當做兄長不喝酒的責罰。”
蕭聲優悠,似乎在傾訴情怨,又像情侶的妮喃細語,高至極處又婉轉而下化爲涓涓潛流,尤如春日暖陽下萬物睜開惺忪的睡眼伸着懶腰,像百鳥在林中鳴叫起舞,相互梳理羽毛嘻戲。李煦幾人對音樂不甚通曉,阿蓮卻是聽得明明白白,曲聲如同一汪清泉流入心田,撞開心扉,不斷滋潤撩撥原本平靜的心,內心蘇然隨蕭聲上下起伏,渾身血流加快不禁面紅耳赤。
一曲終了,張健熙“呵呵”淺笑,“幾日未練生疏許多,獻醜。”
李煦搖頭:“常言道,術業有專攻,沒想到張兄多材多藝,樣樣精通。”
張健熙放下玉蕭,“一個人閒來無事,寂寞時聊以自慰罷了。”
李煦拿起筷子夾菜,似乎聽不懂話中的意思,阿蓮的手一顫,夾在筷子上的猴頭菇落在湯碗裡,濺出幾滴油星落在桌子上。衆人皆未在意,綠珠吃驚地問:“張公子的家室……哎呀,想是媒人踩塌門檻,張公子
挑三揀四?”
“綠珠姑娘說笑,張某隻求緣,李賢弟不是也說,凡事講個緣份?”說完,頗有深意地掃一眼阿蓮,阿蓮彷彿無動於衷,將頭髮順在耳後,專心致志對付眼前的雞湯。
張健熙興致高漲,對李煦說道:“食不言,乞不語。莫若讓下人跳舞熱鬧熱鬧?”說完拍拍手,從門外走進八個年輕小夥子,藍色曲裾襦衣,下襬至腰膝之間,交領右衽直裾,頭帶藍黑色幘巾,每人身前掛一隻鼓,手拿鼓錘,合着鼓點跳起來。
“郢人擅舞,這是家父前些日子請來的舞者,可惜樂工的曲風與他們不太適合。”張健熙滋滋有味地看幾眼,又問李煦,“賢弟不喜歡曲樂?”
“張兄,我成天泡在古董堆裡,心智有如花甲老朽,哪有工夫聽什麼曲樂?”李煦插科打混,“府上的菜與衆不同,菜品簡單,味道極佳。”
六人吃罷飯,又坐在一起閒聊,張健熙藉着酒意,高低要帶阿蓮和綠珠看蜀錦,李煦勸道:“不急在一時,改日可好?”
“一言爲定,一言爲定。”張健熙“呵呵”一笑,掃一眼阿蓮,又道:“賢弟,你千里來趟益都不容易,明日開始,我陪你們逛逛益都城吧。”
“不敢有勞張兄,”李煦擺手,“此番來益都,主要是以做生意收買古董爲主,小本生意,還要東跑西顛,暫時脫不開身,張兄見諒。”
幾人直聊到太陽偏西,李煦五人告辭走出張府,張健熙依依不捨地送出府門:“今天尚未盡興,元日前後再聚一次。明日一早我請阿蓮和綠珠看蜀錦去。”
小喬悶悶不樂,張健熙言行虛妄荒誕哪裡討人喜歡?行至半路嚷嚷着有事未辦,跳下馬車獨自一人往北門方向走,直至掌燈時分依舊未見人影,李煦擔心小喬出意外,正打算出客棧找人,小二扶着小喬挪上樓來。小喬喝得渾身酒氣,東倒西歪。
“官爺,你可害苦我,你吐在客棧的大門口還不算,又吐我一身。”
李煦見小喬醉得幾近不省人事,搶步扶住他,“綠珠,跟小二去拿碗醋。小乞丐,打熱水。……你喝多少酒吐成這樣?不要命了?”
阿蓮在房內聽到小喬喝醉酒急忙跑出來,“快進屋躺下。喝口水。”
“不用你們管,我不用你們管。”小喬掙扎着推開阿蓮的手,“我沒喝醉,大喬呢?叫大喬來,大哥,我們三個,我們三個一起喝。大哥,我想回鄴都,我想回鄴都,哪怕要飯也好。”小喬抱住李煦,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哭。
阿蓮見小喬像孩子般伏在李煦胸前,不由生出別樣的感覺,是輕蔑?是同情?是同情中混合着輕蔑?張健熙也會伏在別人身上痛哭嗎?男人怎麼會這樣?義父遭那麼大的罪,寧可死也不交出“美人媚”,這纔像個男人!她看一樣小喬,默默轉身回到房中。
喜梅獨自坐在燈下,她一個人住在城南不方便,月桂離開大梁後搬回舊居曾經的閨房半月有餘。她始終不理解月桂拿着包裹走出家門時的想法,她怎麼會不打招呼悄無聲息追隨認識不過四天的陌生男子去往根本陌生的地方?燭花暴響一聲驚響喜梅的思絮,她倒一碗茶,茶湯的熱氣中傳導的茶香暫時衝緩她緊鎖的心,喝下暖暖的茶,忽又想起李煦,夫婿離家二月至今也是音信皆無,至於單仁慧的信,只能說明李煦去過金陵。按常理推算,他該乘船到廬州準備陸行回大梁。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但願他一路順風。
大梁城裡又落鵝毛大雪,喜梅聽到外面鼓樓響二更的鼓聲,回憶起李煦說起當初老家乾爹何二的梆子聲,輕輕笑起來:如果沒有兩隻狗的追究趕,李煦哪能跑過千年的時光?可是,到底是真是假?總感覺李煦說的玄乎,哪有會自動跑的車,哪有會飛會扔火藥的大鐵鳥?東洋人怎麼可能毫無人性殺死那麼多中原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