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刻,夏君妍果然回來了。臉上泛着微紅,略略喘勻了氣,那二人依舊是站在鋪子們角處,桌上擺着兩碗茶也沒動過。
大戶人家出來的就算是丫鬟心氣兒也是這麼高啊。夏君妍心中掂量了一下,要想發展高端客戶,改進店內裝修的事兒也該提上日程了。
“讓兩位姑娘久等了,真是對不住。”連忙和氣道,“不知是哪府的夫人看上了小店的菜餚,貴府上又要些什麼菜色呢?”
年長些的丫鬟從袖子裡拿出名帖遞過去,不待夏君妍翻看,直接道:“雲安陳府。掌櫃的只需將拿手小菜拿上三盤便可。”
夏君妍還是第一次看到古代的名帖。這名帖用的紙略硬,白底下藏着暗花,古代紙貴,她教錢貴識字都只是用沙盤來演示,而順滑又藏有暗花的紙的製造工藝很不簡單,她這次真的是遇到大客戶了。
這名貼寫的頗爲斯文,上書哪府何人,中間寫着所爲何事,最後落款,皆是蠅頭小楷,那字看起來雖秀氣但也隱約有些風骨。
“二位稍等,我這就去備菜。”說着,接過了她們的食盒,趕緊去後院了。
“果然是沒見過世面的,瑞珠姐姐,你可瞧見她剛纔那神情得了麼,不過是張帖子……”見夏君妍離開,秋兒終是忍不住掩面譏笑,“拿在手裡跟寶貝似得。”
瑞珠微微橫了她一眼:“莫要無禮,這夏掌櫃一個女子開鋪子也不容易,不識得幾個字也是常理。”
“還是瑞珠姐姐心細,直接報了名號,不然那個夏掌櫃怕是拿着名帖兩眼一摸黑。”秋兒說着,不由癟了癟嘴,“真不知夫人爲何非要嘗這份新鮮,這種小門臉的東西能吃麼,乾淨麼。”
叫瑞珠的是府裡的大丫鬟,比秋兒到底經得住事,雖然心裡看不起夏君妍,但面上還是沉穩多了。此刻聽到秋兒連夫人的吩咐都開始編排上,立刻道:“夫人的事也是你能議論的麼?夫人想吃什麼咱們便去尋來,哪有你說話的份!”
見秋兒閉了嘴,瑞珠這才柔和了神情。這丫頭仗着嘴巧伶俐,在夫人身邊討了不少好處,這幾日被夫人略誇了幾句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了,真是見識淺骨頭輕的妮子!不過這樣也好,她瑞珠在夫人身邊得地位也不會被這種妮子給動搖。
夏君妍去了後院,圍上圍裙淨了手,這纔去了竈房。正挑着食材,小玉瞧她手裡的名帖不由嘆道:“這紙真漂亮,阿夏,上面寫的什麼?”
“這是鎮上書院山長夫人的名帖,聽聞我這兒有幾道新鮮小菜,便下了帖子,讓丫鬟帶幾樣回去嚐嚐。”自從不在限制麻婆豆腐的外送後,夏君妍倒是已經接到幾份外送的訂單了,略想了一下,說道:“那就麻辣豆腐,玉子豆腐,再加一份雞絲冷淘吧,反正這陳夫人也是吃個新鮮。我我記得那書院的陳山長喜歡吃清淡的……”
小玉頗爲好奇:“你怎麼知道?”
“陸晨山說的。”夏君妍還記得陸晨山不止一次的抱怨先生都快素的跟兔子一樣了,吃什麼飯啊直接啃草算了。
結果這名字剛一出口,小玉頓時躲到一邊去洗菜,也不再搭話了。夏君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叫你說話不過腦子,小玉上次是爲什麼回去的,要是再多說幾次,小玉估計一輩子都被安大娘拘家裡了!
夏君妍也挺無奈的,這時代的女子拘束太多了,她身處的位置還只是一個西南小鎮,小玉也只是一個農家女,若是真是一個大戶人家裡閨閣小姐,指不定要被拘成什麼樣子呢。萬幸的是這裡的女子不用纏足,夏君妍心中頓時念了好幾聲的阿彌陀佛。
幾樣吃食很快便裝進食盒。因是送到山長府上,她還特地擺了盤,畢竟對方是讀書人,講究個文雅。拎到前廳,“讓二位姑娘久等了,這菜得趁熱吃,涼了就不好了。”
瑞珠掀開蓋子仔細看了一遍,見無任何差錯,這才又蓋上,付了銀錢便走了,再無多說一句。
“嘖,那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瞧那眼睛都看瞅到填上了。”錢貴搭着抹布過來,望着緩緩離去的馬車,啐了一口,“呸,還不是伺候人的,真拿自己當半個小姐了!”
“管那寬作甚。”夏君妍不客氣的敲了他一下,“以後凡是這樣的人進店後,都得客氣些。”
錢貴鬱悶道:“姑奶奶,你也太小心了,何必上趕着給這些不長眼的好臉。”自從跟着夏君妍混以後,他是眼見着他家姑奶奶從一個小食攤子的攤主成爲了一家鋪子的掌櫃,鎮上各大酒樓飯莊的大掌櫃是眼睜睜的瞧着食客都往夏記涌卻無半點法子。
“咱們開門做買賣最重要的就是賺錢!但凡像是剛纔那樣的什麼都掛在臉上的丫鬟,都是眼皮子淺骨頭輕的人,你只要稍稍順着她們說幾句好聽的就能將她們的銀子哄來了,又何必與銀子過不去呢。”
錢貴仔細想了想,覺得夏君妍說的在理。當初在賭坊時,凡是那種進門就開始吆五喝六的人往往都是輸得最慘的,賭坊的莊家也是最愛這樣的賭客;反而那種處處都對你客客氣氣,哪怕對方是個小夥計也不隨意發火的纔是最不好對付的人。
見鋪子裡一切井井有條,夏君妍也趁機偷會兒懶。姜小蓮的到來讓所有人都輕鬆了一截,夏君妍再也不用擔心碗沒洗乾淨了;錢貴和長生擦桌子用的抹布,永遠都有一條幹淨的放在那裡等他們去拿;後院的安大娘和小玉也不用分心去洗菜了。
“到底是個姑娘,就是心細。”這是錢貴的評論。
“看得出來是個做慣活計的,要不是逃家,倒也是個好姑娘。”安大娘還是帶着一絲謹慎。
夏君妍美滋滋的數錢,心道這雜役真是顧得太值了!
衆人一直忙到晌午都快過了,這才輪換着回到後院吃飯。姜小蓮則將上午劈好的柴歸置好了,才淨了手走來盛飯。她在這鋪子幹了一天活,雖沒去前面,但那熱鬧的聲音在後院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正中午吃飯的時辰,整個鋪子熱熱鬧鬧的,聽起來格外喜慶。
夏君妍將西湖醋魚端上桌後,大家便可以開始吃了。
姜小蓮哪裡見過這樣的做法,夾了一塊魚肉,剛放入嘴中,嫩嫩的魚肉與鮮濃的醬汁瞬間征服了所有的味蕾。
“爲什麼店裡沒有賣這道菜?”姜小蓮小聲問道。
“菜譜賣給聚福樓了,所以也只能私下做做。”夏君妍似想起了什麼,突然道,“倒是可以做做魚丸和魚糕。”熱騰騰的魚丸砂鍋,下一把大白菜和香菇進去,那叫一個鮮啊。
姜小蓮默默吃着飯。
姜家在壽橋村也算是富農了,每隔十天就能吃頓肉,隔幾天會做一蒸籠白麪饅頭和大米飯,但對於吃食上的講究也到此爲止了。夏掌櫃鼓搗出那麻辣豆腐已經令她大吃一驚,但豆腐到底是尋常食材也容易得到,可這魚……
姜小蓮也是下過廚的,這道魚的味道在她們鎮上也不曾有哪家酒樓做出過。雖然她今天才開始幫廚,但此刻桌上的菜,竟沒一樣是她以前在家裡或是在鎮上吃過的味道。這位年輕的女掌櫃不僅會將菜餚調出各種新鮮的味道,而且她還會看賬本,聽那高個的夥計說夏掌櫃不僅識字更會寫字。
在姜小蓮的印象中,只有那大戶人家嫡出的小姐纔會被教經濟之道,這樣嫁到婆家後也能立刻掌家,不至於被負責採買的下人糊弄,也只有那樣的小姐纔會被教導識字寫字和家傳菜譜。但這夏掌櫃的來歷在雲安縣上也不是秘密,她是從鄉下村子裡來的。姜小蓮嘆口氣,夏掌櫃會的那些東西應該都是她自己想法設法學來的吧。可惜了,沒能託生到一個好人家,不然憑藉夏掌櫃的手段,當個主持中饋的主母也是綽綽有餘的,這或許就叫命吧。
“今天正好是逢單,記得早半個時辰打烊。”夏君妍用完了飯,對着錢貴和長生囑咐了一聲,便將守在前面大堂裡的安大娘換回來。
姜小蓮正納悶,卻見錢貴苦着一張臉與長生小聲道:“上次我哪幾個字還沒寫好,你寫的怎麼樣了?”
長生一臉小得意:“我自然是不錯的,我娘說了,等過了年就讓我去開蒙。錢貴哥,阿夏姐早說你聰明,就是不用心,當心扣月錢喲。”
“寫字?”姜小蓮有些猶豫,輕聲道,“掌櫃的要教大家寫字嗎?”
“當然!”面對新人姜小蓮,錢貴立刻擺出老資歷的模樣出來,“姑奶奶說了,不能做睜眼瞎。萬一以後自己買個什麼要立憑證,若連字都不會認,憑白讓人給誆了去,到時候說理都說不清了。”
“掌櫃的懂得真多,她爹爹是秀才嗎?”
錢貴撓撓頭,就夏老爹那德行,他實在是不敢將夏姑奶奶的英明神武套用在夏老爹身上,便道:“姑奶奶的爺爺早年間在南邊是做大買賣的人,只可惜後來家道中落了。不過沒事兒,咱姑奶奶這勁兒都是跟他爺爺學來的,以後肯定也是個大掌櫃。”
“原來是家學啊。”姜小蓮萬分佩服。
此刻陳府,陳夫人正品着夏君妍頗爲得意的那道麻婆豆腐。
“難怪那羣小子私下裡說自己都快成兔子了,偷偷吃這個味兒,再吃書院裡的飯食,可不就成兔子了麼。”陳夫人莞爾一笑,倒是個下飯的菜。
瑞珠伺候着陳夫人用完午膳,又陪她去花園子散步消食。陳夫人輕聲問道:“你們去食鋪可有爲難人家?”
瑞珠笑道:“奴婢謹記着夫人的話,對那夏掌櫃一直都客客氣氣的。”
陳夫人點點頭:“雖說你是伺候我的,但萬萬不可仗勢凌人。這夏記食鋪的菜雖然簡單,但那味卻是難得。等歇了晌,你再去提一盒來。”
陳夫子早年間中了舉人,又在外做了幾任官,因年紀大了不想遠離家鄉,便回了雲安鎮上辦了書院。這書院原本是陳氏族學,因陳夫子的原因,他回來後也開始對外招收一些學生。鎮上凡是有些家底的人家,都知道這位陳夫子的能耐,紛紛想把兒子送來進學。陳夫子也是好性,只要兒郎本身不錯的,也不問對方是否能出得起束脩,一律都收了。
直到陳夫人見學生實在太多,才提高了門檻,免得讓陳夫子過於勞累。而像陸晨山這樣的,則完全是走後門進來的。就他那跳脫的性子,陳夫子是一萬個看不上。但書院既然是開在雲安縣內,自然也要與雲安衙門打好關係。陸晨山的舅舅畢竟是雲安縣衙的師爺,父親又是賣官鹽的,便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好在陸晨山雖頑劣,但當着夫子的面還安分守己。可這幾天,每到晌午用膳的時辰這小子便不知偷溜去哪裡。陳夫子一打聽,原來是家裡的小廝特地送了吃食來,他自個兒躲去吃獨食了!
如此嬌慣,陳夫子當即就氣得不輕,將陸晨山找來一陣臭罵:“你來書院是來讀書的還是來吃飯的?貪嘴至此,乾脆回家去吧!”
陸晨山心裡那叫一個冤枉。這幾天他都有好好唸書,課也不逃了,作業也都好好寫了,就因爲吃個飯就要被退學了嗎?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道夫子是個油鹽不進的,乾脆去走師孃的門路。
陳夫人聽得後也是哭笑不得,不由道:“你就缺那一味麼?十日一旬假,回家吃也一樣啊。”
陸晨山沮喪着臉,將那“兔子論”說了一遍:“夫人,民以食爲天啊,我又不是吃的山珍海味,都是一些家常小菜罷了。況且那夏記食鋪本就生存艱難,我這也是做好事啊。”
陳夫人有些好奇:“吃飯還是做好事了?”
陸晨山立刻將夏君妍一介孤女無依無靠的情況與陳夫人說了一通,以證明自己去那不僅僅是吃飯,更是憐惜孤苦之人,以此昇華到他吃的不是飯,而是良心的這個層面。
“罷罷罷,聽你這麼說,倒是引的我也想嚐嚐了。”陳夫人見他那一副苦瓜樣的胖臉也樂了,“此事我自會去與山長說,你且安心念書,萬不要在生事了。”
陸晨山見陳夫人答應了幫他勸夫子了,心裡的大石頭也終於落下來了。離開的時候不由擦了擦汗,夏錢串子啊,求求你一定要把夫人的胃給征服吧,這樣小爺我也不用在書院裡當兔子了!
就在陸晨山的滿心期盼下,陳夫人隔天便打發了丫鬟去夏記食鋪提菜了。
夏君妍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陳夫人被惦記上了,到了下午又看見那個年紀稍大些的丫鬟來了,心中一陣歡喜——她的菜應該是得到陳府的認可了。
瑞珠這次是獨個來的,再見到夏君妍時語氣客氣多了:“夫人很喜歡掌櫃的這幾道菜,命我來再提些回去,還望夏掌櫃多多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夏君妍依舊和氣道,“食客至上,夫人吃得滿意我就很高興了。”
依着晌午的菜色做了一份,夏君妍又格外加了一道燉豆腐送去。這菜名字聽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是一道大菜。正好夏君妍今天煮了雞湯,這道燉豆腐的湯底便是那煨好的雞湯,又加了竹筍與五花肉進去豐富口感,套用一句廣告詞來說便是:簡約而不簡單!
“俺們在外面都聞到香了,夏掌櫃的,你又在做啥好吃的呢?”前堂的食客們不由擱下了筷子,那雞湯的香味止不住的往外飄。
夏君妍熬湯是用特製的土吊子,這鍋雞湯晌午開始熬,細熬慢燉了兩個多時辰,此刻的味道正香濃。原本是要留着晚上打烊後給大家夥兒打個牙祭的,不曾想這陳府的丫鬟來倒是巧。
瑞珠將食盒接過,雖隔着蓋子,但那香味還是止不住的往外冒。心道這夏掌櫃雖然是個商家女,到還算有幾分能耐。
等她再回去的時,卻見秋兒守在府內垂花門處。
“好姐姐,這會子夫人可見不着你,先拎到膳房吧,那的竈眼也沒熄正好把菜放上面熱熱。”
瑞珠心中不悅,臉上依舊淡淡:“夫人在作甚?我出去是夫人吩咐過得,如今回來了,也得回夫人一聲纔是。”
秋兒拿着帕子掩嘴笑道:“姐姐回來是從角門回的,沒見着正門哪兒停着好幾擡轎子呢。夫人這會兒正和鎮上幾家有些臉面的娘子小姐說話。自打老爺開了書院,那些個娘子也鼓着勁兒地想將自家閨女送到夫人這裡來。”
瑞珠瞧她這模樣便知這妮子肯定沒少收那些娘子的銀子。
堂屋旁的報夏廳內,柳氏正帶着陶玉瑤陶玉欣前來拜訪陳夫人。
“雖然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到底也不能連兩眼一抹黑,連《女則》都不會讀。”柳氏淺笑道,“夫人學問高,聽聞夫人要辦女學,這可是一件大善事啊。我這兩個閨女雖說是愚笨了些,但好再也乖巧,在家裡也胡亂識的幾個字,夫人若不嫌棄,不妨指點一下她們。”
早年間和陳夫子在州府當官的時候,陳夫人也跟在他身邊。州府的大家族裡會特地將德高望重的夫人請到家裡教導小姐,而家世差些的,也會湊錢辦一個女學,也是由輩分高學問好的夫人來教。這其實也算是一種變相的鍍金了,說親時一打聽,這位小姐原來是某某夫人教出來的,那禮儀學問肯定是沒得挑。而這時代有學問的人都希望能當個山長,將來桃李滿天下,也算是一代宗師了。陳夫人雖是女流,但自幼飽讀經書,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見雲安縣上教育體系落後,也有意做一件大事。留芳青史這樣的美名,不僅男人想要,有心氣的女人同樣也是想得。
柳氏的眼界還沒有這麼高,但她知道陳夫人是大家子出來的,閨女能讓她指導一兩分,將來說親的時更容易了。這是擺在眼前的好處,沒理由不爭取一下。
陳夫人品着茶,仔細打量着陶玉瑤與陶玉欣,兩個姑娘皆斯斯文文的,看的出來在家裡也是有教過些禮儀。只是辦女學是大事,硬件條件都沒有辦好,現在招學生還太早了。便與柳氏客氣了幾句話,讓她莫要心急,將來女學辦起後,定會告知府上。
今天雖然沒讓陳夫人當即收下閨女,但柳氏自信在這雲安縣上比她閨女還要優秀的姑娘也只有那些縉紳家裡的小姐了。更何況兒子陶世海在書院裡表現一向不錯,兄長都如此,其姐妹肯定也是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