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曹操自進門來一直與陳氏父子、袁渙攀談,忽略了年紀最輕的袁敏。聞聽這大話趕緊回頭打量,見袁敏二十出頭稚氣未脫,面色黝黑衣着樸素,舉止懶散嬉笑隨便,全不似個名門之後。
袁渙見弟弟出口狂妄,趕緊呵斥道:“住口!明公面前大言不慚成何體統?”
曹操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袁敏既敢說這個大話,必然是胸有成竹,便擺手道:“不礙的……袁老弟,將此差事交與你辦倒也不難,但你得說說有什麼治水的辦法。”
曹操親口說出“老弟”二字,這是極大的臉面,若是旁人必定作揖謙讓。可這袁敏似乎比他哥哥架子還大,連屁股都懶得擡一下,笑嘻嘻道:“下邳乃古之堅城,韓信爲王曾定都於此。不過自先朝以來河道變更,城池所在趨於低窪。三個月前明公兵圍此城,那時我就跟兄長私下議論過……”說着話他朝袁渙挑了挑眉毛繼續道:“大哥可還記得,我說‘倘老曹掘河灌城,呂布這廝必亡’果不其然吧?嘿嘿嘿……”
袁渙聽弟弟自吹自擂,還公然稱“老曹”,不禁一陣皺眉道:“放肆放肆,太沒規矩了!”曹操卻覺他口快心直沒有怪罪,擺擺手示意袁渙不要打斷。
袁敏站起身走到窗口處,指着外面向曹操講述道:“城內的積水兩三尺,外面更不必說了。但這還是隆冬時節,倘若春夏河水暴漲之際,灌進來的水能把民房淹沒!明公雖已把決口處堵上了,只怕河水暴漲,那地方終是此間百姓的隱患。況且天下洶洶戰事未平,日後再有人行此破城之法,這城照樣保不住!”
曹操越聽越感興趣,拱手道:“卿有何辦法?”語氣已越發恭敬。
袁敏安然領受,自顧自說道:“您看看,已然過了半日這水根本就沒退多少嘛!地勢低窪是改不了的,這麼大的一座城又不可能遷徙,唯一的辦法就是引流疏導。”
“引流疏導?”曹操不解。
“嘿嘿!這您就不懂了吧?”袁敏摸着還未蓄起的小鬍子,指天畫地得意揚揚道:“昔大禹之父鯀奉命治水,哪裡決口就堵哪裡,水位越來越高,河口堤壩也越來越高,到最後川壅一潰傷人更多!帝堯殛鯀用禹,大禹受命之後疏浚通路迂迴引導,不就太平無事了嗎?水流千遭歸大海是萬世不變的道理!既然明公已挖了灌城渠道,那索性自這水坑往東南繼續挖,讓水東歸沂河故道。西高東低積水自流,數日之間便可退盡。然後咱們藉着這兩條渠,在下邳外郭周圍深深地挖上一圈護城河,再重新掘開上游河口。這樣一可以減輕泗水入沂的決口隱患;二者爲下邳城更加一道防衛屏障;另外有了這條新渠,百姓耕種灌溉也方便多了。”他邊說邊比劃,已陶醉在自己的設想中。
“一舉三得,妙哉妙哉!”曹操心悅誠服道:“看來此間治水的重任非老弟莫屬啊!”
“嘿嘿……那是自然。”袁敏當仁不讓。袁渙見弟弟這般自大,怏怏不快道:“我這兄弟不懂規矩,曹公千萬見諒。家父去世之時他未及總角①,是我將他帶大的。這幾年躲避刀兵輾轉度日,未得空暇對其深加教誨,致使學業荒廢不諳禮數……唉!這都是我的錯啊!”
曹操卻道:“精研治水之術可造福於民,我看令弟前程似錦啊!”
“話雖如此,不過聖人有云‘君子不器’,這終究不是什麼世宦正途……”袁渙的思想雖說保守但也大有根據。自建漢以來,專治水利的官是都水長丞,不過太常寺屬下一個小職位,地位等同於令史,根本談不上受人尊敬。
曹操知道袁渙想什麼,既然要用他們,索性再賣一個人情,笑道:“我回朝以後,爲令弟設一個河堤謁者的職位,管理治水漕運等差事。此官孝武帝時曾有過,不受公卿約束,有何工程申報支出,直接與尚書支度商討,這樣如何啊?”
“承蒙厚愛!”袁氏兄弟一揖到地。袁渙頗感曹操眷顧有加,今後自當竭誠效力;袁敏則高興自己不受約束,可以盡情幹喜歡的差事了。
曹操涉水進城真是來對了,不但迎回陳氏父子、錄用袁渙,還得到了袁敏這個年紀輕輕的水利奇才,收穫良多怎能不喜?與四人不拘老少圍坐一團,論起昔年往事許都新聞,倒也無拘無束其樂融融,直聊了半個多時辰,才站起身來道:“與諸位暢談如飲美酒,不知不覺已醉其中。但今日天色漸晚,營中尚有諸多事宜,本官先行一步,來日再接諸位到營中。”
四人見他告辭,便要送其出城;曹操顧及陳紀年事已高,只讓他們送到樓閣門口就謝絕了:“石階陡峭溼滑,城下積水未退,諸位請留步吧。待到此間處置完畢,回京路上再賜教……另外下邳府庫之中尚有不少財貨,都是呂布搶奪而來,諸位大可任取所需。”
袁渙道:“財貨之物也就算了,倘有書籍之物在下就愧受了。”
曹操連連點頭跟多年不見的戲志才學道:“《呂覽》有云‘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賢者,賢者必取至言矣’,袁曜卿果真是當今高士。”
他們客套的時候,許褚和虎豹衛士就守候在閣門口,陳紀的幾名家僕也在一旁垂首而立。有這麼多人護衛着,想必也出不了什麼意外。這時有一個普通的士卒低着頭、手捧一卷竹簡徑奔閣門而來,似乎是要向曹操彙報什麼事情。
“站住!”許褚橫臂阻攔。那兵低頭跪倒,將竹簡高捧道:“此乃緊急軍報,需呈交主公過目。”
曹操正與四人道別,聽聞有緊急軍報,趕緊回頭叫許褚拿過來。哪知攥到手中打開一看,竹簡上竟連半個字都沒有。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見眼前刃光迸現,那兵卒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那喬裝兵丁的刺客出手甚快,左手揮出撥開許褚的手臂,緊跟着向前一躍,右手長劍已刺向了曹操咽喉。這一擊猝不及防,以至在場衛士竟未能及時攔截。
眼見曹孟德堪堪廢命,只聽鏘啷一聲,斜刺裡伸過一劍招架住了刺客的劍,出手的是袁敏!他除了治水也愛劍術,頗有幾分本領,因而倉皇出劍擋出了這致命一擊。不過雖然曹操沒有當場斃命卻也是受傷頗重,衆衛士見此情形各拉軍刃一哄而上,可那刺客卻不逃竄,舉劍與衆人搏鬥起來。
此人劍法精奇出人意料,接連數聲慘叫,已有幾個虎豹衛士被刺傷倒地。許褚怒氣大發,揮舞鐵矛向其掃去。其實內城城牆不過是丈餘之地,而且不似外郭有女牆保護,只有半人高的垛子,稍有不慎就會跌落,許褚的鐵矛掃過去已是避無可避。但那刺客的功夫不是戰場上那一套,躥蹦跳躍忽左忽右,竟能在這狹窄之地將許褚的攻擊盡數躲過!
許褚數擊不中,反把幫忙的人逼開了。那刺客一個跟頭滾到樓閣門口,又出一劍刺向曹操。這會兒所有衛士都急了,十餘把劍一齊招架,總算將刺客逼回。許褚與衆衛士圍了個扇面,生生將他逼向垛口。刺客自上城獻書一直低着頭,打鬥之際又跳躍迅速,到這會兒衆人才發現他臉上圍着塊黑布,只露出兇殘的眼睛。衆人不敢怠慢,舉着劍越逼越緊,要將他逼到牆邊擒獲。
那刺客步步後退,已到了垛口邊上,忽然輕身一躍,跳出了垛口。許褚等人以爲他要墜城自盡,趕緊搶過去觀看。哪知此人本領忒奇,乃是故意以墜城相誘,跳出之際左手抓住垛口,點腳在牆上一蹬——竟又縱了上來!躍過諸人頭頂,再收腿向後一踢,正踢在許褚肩頭,險些把許褚踹下去。刺客反藉着一踢之力,半空舉劍又向閣門處刺來,這一次就近刺的是陳羣。
衛士都撲了個空,只得再靠袁敏招架。兩劍相交一瞬之際,袁敏的劍立刻被擊飛——他雖會劍術,但比這刺客差得太遠了。刺客一招得手,搶步又刺陳紀。陳紀一把年紀腿腳不便,而保護之人盡在刺客身後,這歹毒的一劍已是避無可避了!
正在危難之際,又有一個人影躥了過來,快如閃電的一劍將刺客的劍招化解。衆人側目觀瞧,出手的竟是陳家的一箇中年僕人,但是出劍之快絕不亞於這刺客。頃刻間劍光閃耀人影晃動,兩人你來我往鬥了起來。我滿頭冷汗,胸口怦怦直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嚇糊塗了,樓閣本來就是藏身的嘛!趕緊攙扶曹操讓袁渙扶着陳紀與袁敏、陳羣退至閣內,關上大門從窗口觀望。
眼見劍光閃耀奪人二目,可那僕人與刺客性命相搏卻只有風聲,兩把劍渾不相碰,全憑招數制敵取勝,可見劍術造詣皆已精深,在這狹窄之地打了個平分秋色。至於許褚及諸衛士連邊都靠不上了,閃在一旁舉着兵刃等候時機。曹操觀看戰局,心中卻暗自奇怪,這刺客爲何行刺?爲何他不光刺我一人,似要將這閣中之人盡數殺死?出手相救的僕人又是什麼來歷?
眨眼之間又生變數,那僕人眼見刺客劍到倉皇一封,用力過猛來了個大開門,整個前胸都暴露在敵人面前。衆衛士大呼不好,但刺客已然變招又到,直刺那僕人咽喉!衆人都以爲這僕人必死無疑,卻不知他是故意賣了一個破綻,劍及之處他縮頸藏頭,把右手之劍交與左手,就勢奮力向上一撩,已奔刺客胸腹而去,撩上可就開膛了!那刺客倒也不簡單,倉促之間腳尖點地奮力後躍,直貼到城垛之處,劍尖擦着胸口而過,雖沒受傷但驚得手扶垛口穩住身子纔沒有下去。
那刺客已知取勝無望,躥上垛口,縱身一躍跳下了城牆。誰都以爲他必死無疑,哪知摔到了一座小閣頂上,他翻身起來跳至一座較低的民房,隨即又一猛子扎入水中。許褚本欲大喊以抓刺客,卻被我攔住道:“仲康不可,如今孟德身受重傷性命危急,不可讓他人知道。”
之後我又向陳紀四人道:“本還想叫列位居於城中,現在看來大爲不妥。我這就調集兵將,護送列位遷入大營,還是那裡安全。”四人逢此變故也不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