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閔三次渡河在渭南紮營,整個戰局發生了根本轉變。原先兩軍局於狹小一隅,互相牽制難以用武,如今雖然還是對峙,但戰場已換成了廣闊的關中平原,而程閔的謀劃屢屢得手,也使得關中諸軍士氣低靡。馬超等人陷入一片混亂,各部將領想法各不相同,有人主戰有人主和,對程軍的行動已無章法可言。馬超時而率兵到程營討戰,程閔不理不睬任其叫囂。堪堪至九月底,一天比一天冷,韓遂召集衆將商議對策,衆將吵得面紅耳赤,最後纔拿定主意——與程閔交涉,願割黃河以西之地請求和解。
使者是軍師荀攸接待的,但他卻對此事不做意見,直接把書信交到程閔手中,靜候答覆。程閔看罷韓遂的書信不禁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說割地請和,割的難道不是大漢之地?他想的什麼我能猜到,如今天寒地凍,諸部將領又意見不一。他是想暫時罷兵,等熬到來年春暖再做打算。”
“屬下如何答覆?”
“軍師有何看法?”程閔反問道。
荀攸唯恐自己動輒得咎,只是拱手道:“惟主公之命是聽。”
程閔知其所思所想,默然半晌,無奈地擺了擺手:“你先去吧,明日再說。”
龐統這會兒就坐在大帳角落裡檢視公文,低着腦袋翻來看去,也不知聽沒聽見方纔的談話。程閔緩緩走到他身邊:“士元兄,你在做什麼?”雖是上下級,程閔對他卻不近不遠,帶着三分客氣。
“隨便看看軍報。”龐統略微擡頭道,“步騭已誅滅吳巨,交州之地歸附孫權……劉璋復遣使者結好諸葛亮,似有援引之意……幽州烏丸軻比能貢獻良馬千匹……青州又有海盜作亂,已被剿滅……淮南屯民逃役…”
程閔見他東拉西扯不着邊際,乾脆把話挑明:“韓遂欲割地議和,你以爲如何?”
龐統放下手裡的軍報,起身拱手:“惟主公之命是聽。”
程閔聽他也是這句,不禁笑了:“你這滑頭,有話不能直說嗎?”
“主公破敵之策早已成竹於胸,何必更問我輩?”
“哦?”程閔蠻有興趣,“那敢問士元,我究竟何所思?”
這回再繞不開了,龐統只得回答:“離間計。”
“哈哈哈……”程閔撫掌大笑,“天下高見多有相合,士元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思。”其實這不難窺見,程閔從收降劉雄起就一直在找機會給關中諸部製造矛盾,南渡設疑兵更是利用了他們各自的心理。只要稍加時日,關中諸部必然內訌,軍心生變何以再戰?
龐統冷眼旁觀瞧得清清楚楚,既開了口索性把話講完:“以在下所觀,關中諸部最強者無過韓遂、馬超。主公既要離間,便該從他二人下手,前番馬超連連挑釁,足見其主戰;韓遂今又致書請和,可料二人已生矛盾。兵不厭詐,他既來請和,主公何不僞許之,令韓、馬愈加相疑,伺機破之?”
“好。”程閔腦中靈光一現,已有了下一步計劃,“就有勞你轉告使者,本官願意議和。但恐韓遂所言有詐,眼下還不能收兵。請韓遂來日與我陣前相會,我要好好與他談談……”
第二日午後,程、韓兩人會於渭南原野,東邊程軍衆將率軍保駕,西邊關中諸將也帶兵接應。兩軍隔半里之遙,程閔帶着心腹之將許褚,韓遂身邊跟着貼身猛將閻行,四匹馬奔至陣中相會。
韓遂邊打馬邊思量:議和之事諸將多有不願,而今乃一時權宜,到時若論起割分地界之事,我可不能多讓。倘若弟兄們失了地盤,豈能與我善罷干休?這事可不好談啊!
正思忖間已至程閔近前,韓遂剛要抱拳施禮,怎料程閔搶先收住繮繩,笑呵呵拱手道:“文遂兄,別來無恙?”
韓遂一愣,沒想到程閔會與自己稱兄道弟,而且稱呼的是自己昔日的表字,心頭一熱當朝太尉他聲將軍已是天大面子,何況以兄弟相稱?給臉不能不兜着,韓遂也馬上換了副笑臉:“不敢不敢,太尉自折身份了。”
程閔一擺手:“我與文遂兄也曾有一面之緣,何必這樣生分?”
韓遂早年遊學洛陽,是曾與程閔見過面,可當初一個涼州文生,一個是暴發戶,彼此間又能有什麼印象?人家既這麼念舊,他也只好隨着客套:“是啊,昔日一別都二十年了。”他這麼一說,身邊閻行直眨巴眼——這兩人越說越近,究竟什麼交情?
程閔滿臉感慨:“唉!二十多年,咱們都老了。”
“太尉所言不虛,往事如過眼煙雲。”韓遂也是懂禮之人,還真捧着他聊。
“沒想到你我這把年紀還要爲敵,這世道真叫人摸不透。”程閔嘆了口氣,韓遂滿心以爲他要話歸正題,哪知他卻接着道,“我年輕時就想建功立業爲一代名臣,如今也算得償所願,卻總是忍不住回憶過去的事,這可能就是老態吧。”
韓遂覺他越聊越遠,趕緊打斷道:“唉!太尉大人太過自謙!”
原以爲這句一出口就能把話題引回來,哪知適得其反,越發詳細起來興致還挺高,從家世說到籍貫,從籍貫說到幼年之事,從幼年之事說到舉孝廉,繞了一大圈纔回來。接着又述說自己怎麼破的黃巾,怎麼輔佐曹操的,怎麼自己乾的。他指天畫地口若懸河,韓遂漸漸也聽進去了——畢竟是有歲數的人,本來就念舊,程閔說的這些韓遂也曾親身經歷,因而感觸頗多。
許褚拄着長矛陪在一旁,他知道程閔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程閔把韓遂說得蹙眉凝思一臉專注,想笑又不敢笑,咬着嘴脣忍着。那邊閻行心裡着急,兩軍陣前不談軍務卻聊家常,後面衆將離着老遠瞪眼瞅着,這算怎麼回事啊?可他畢竟是個部將,不好隨便插口,只能耐着性子聽,程閔說到討董卓,破袁術,滅呂布,敗袁紹,定烏丸……叨叨唸念半個時辰,閻行總算有了盼頭,心說定烏丸之後便是現今戰事了,這還能有錯嗎?
哪知程閔說到烏丸戛然而止,繼而仰天長嘆:“哎!”
韓遂見他這般愴然也不禁動容,隨口勸慰道:“我聽人言,太尉大人所作《短歌行》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語,足見太尉大人也是豪性之人。您雖多經坎坷,但畢竟已成我大漢三公,是非功過任憑世人去說,又何必在意?”說到此不知觸了哪根心絃,苦笑嗟嘆道,“可我這等碌碌之輩呢?此生已難免惡名,這世道逼人啊!”
程閔見他話匣子要開,豈能錯過?忙趁機相問:“想來令尊乃孝廉之身,將軍您也是西州名士,怎會跟從羌人反叛?本官誠不可解。”
“孝廉名士?”韓遂一陣慘笑,“中州有孝廉名士,我們偏僻之地哪講究這些?只要非匠、非巫、非醫、非商就算良家子弟。即便當了官,戶籍一輩子不準內遷,生下來就比你們低一等。”
“羌人爲禍西疆百年之久,不得不防啊!”
“可羌人爲何要叛?難道都是天生反骨?”提起昔日之事,韓遂甚爲憤慨,“那些派到涼州的官員皆以天朝名士自居,雖口口聲聲說胡漢一家,其實何嘗把羌人看成大漢子民?邊庭之將更是惡劣,縱容部下官吏盤剝羌人,所獲牲口財物盡情揮霍。把人家逼反了再堂而皇之領兵去剿,打贏了又成了他們的進身之階。如此周而復始爲害不已,羌人焉能不叛?這天下又焉能不亂?”
程閔見他越說越氣,又順水推舟道:“聽聞將軍當年是被羌人誣爲同黨硬拉下水的,可有此事?”
“一言難盡啊!”不提此事便罷,一提此事韓遂唏噓不已,他這輩子誤入歧途皆因此事而起。靈帝之時羌胡部落造反,其首領北宮伯玉、李文侯爲擴大聲勢,虜劫涼州衆多名士至叛軍之中,韓約也在其列,被羌人誣良爲盜,強行任命爲部將。州郡官員不察,便將其歸爲叛賊同黨,購捕文書遍貼天下。韓約洗刷不清,只得入夥當了真賊,自此變易名字,韓約字文遂易爲韓遂字文約。他處事幹練又有智謀,很快就成了叛軍的重要頭目。後來叛軍勢力坐大,當時的涼州刺史耿鄙重用酷吏排擠良善,其麾下軍司馬馬騰因而舉事,與韓遂並勢。後來朝廷派張溫率部戡亂,叛軍勢力稍挫,韓、馬藉此機會發動兵變,誅殺北宮伯玉、李文侯、邊章等頭目,自此平分西涼成爲兩大匪首,與朝廷征戰不休。直到董卓身亡,李傕當政,與關東諸將敵對,爲了穩固後方,封韓遂爲鎮西將軍,馬騰爲徵西將軍,他二人私鹽變官鹽,纔算有了體面身份。
程閔聽其述說身世經歷,也不禁扼腕嘆息——十個謀反之人倒有八個其情可憫,誰又是天生惡人?
今日韓遂徹底打開話匣子,有些事連閻行都不清楚,在一旁聽得出神。韓遂說着話漫指遠處諸將:“太尉大人請看那旁駐馬的列位將軍,他們人人都有段辛酸往事,非是我等不忠不孝,乃是朝廷逼人,世道逼人,不反作何?先帝昏庸無道用人不明,派到我涼州的都是些什麼昏官?昔日有個孟佗孟伯郎,賄賂宦官張讓,用一斛葡萄酒換得涼州刺史之位。他之後又有個左昌,殘暴不仁草菅人命。左昌罷免又來了宋梟,此人一介白面書生,竟要以《孝經》退敵,笑煞天下人!再有便是樑鵠梁孟皇……”提到樑鵠,韓遂一臉不齒,譏笑道,“這老兒有家學淵源,憑一筆書法便被授以高官,整日舞文弄墨逢迎權貴,家父舉孝廉之時他正是選部尚書,庸懶無能專務鑽營之術。”
兩人撫掌大笑,倒真似一對多年未見的老友。但笑罷多時又霎時相對無語——彼此真的不是一路人!程閔出身寒門(後世也不過是個屌絲而已),穿越之後此生雖久經波折,本末舛逆有違本志,但不論究竟爲誰打天下,他終歸是以戡平四海爲己任。韓遂出於邊庭之郡,雖也讀孔孟之書,卻陰錯陽差成了一方匪首,其實並無縱橫四海之志,只想保存地盤,到老留個整臉,給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將士一個交待。一個要平定天下,一個要割據稱雄,他倆雖未談及劃地議和之事,但註定這場議和難有什麼結果。他二人頃刻間無語,一陣凜冽的西北風襲來,都不禁扭頭避風——又見天已轉陰夕陽將近,恰似他二人也將步入遲暮之年。人生這條路真是奇妙,往往一步不同,後來的路便差之千里,他們各自的晚節又是什麼呢?
佇立良久,還是程閔先回過神來,沉吟道:“來日不可待,往事不可追。過去之事無可更改,你我各自珍重吧……”
“雖是兩下爲敵,也請太尉大人保重。”韓遂也很客氣。
“天氣寒冷,咱這年歲都經不起折騰,我看就談到這裡吧。”
“好。”韓遂隨口答應,方要撥馬突然醒悟——不對啊!這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沒談!忙道:“太尉大人慢行一步。”
“哦?”程閔聽他呼喚轉過頭來,“莫非文遂兄又想起什麼陳年往事?天色不早,咱們改日再聊吧。”
還陳年往事呢,正經事都耽誤了!韓遂挽留道:“太尉大人,你我爲何而來?議和退兵之事尚未談妥。”
“哎呀!”曹操連拍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我闊別多年相談融洽,不知不覺就忘卻了,都成老糊塗啦!這樣吧,今天太晚了,議和之事我先應下,具體收兵事宜咱們改日再談。韓將軍,就衝咱們是朋友,本官絕對信得過你,怎麼劃分地界都好商量,改日再見!”說罷帶着許褚打馬而去。
韓遂哭笑不得,也只好撥馬回陣,今日雖未能詳議息兵之事,但憶起這麼多往事,說了這麼多知心話,也算不虛此行吧。閻行自謀叛之日就滿心反對,是迫於無奈才相隨舉事,見韓遂與程閔相談甚歡,既感無奈又有喜悅。若促成韓遂歸順朝廷,父母得脫於難,也未嘗不是好結果。
關中諸將立馬陣前,在寒風中等了一個多時辰,手腳都凍僵了,心中卻如火燎般着急,一見韓遂轉來,都迫不及待迎了上去:“老將軍,這半日都與程閔談些什麼?”“割分地界之事可曾談妥?”“程閔所言是否有詐?”“這仗還打不打?”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韓遂卻沉浸在方纔的感慨中,連頭也不擡,只擺了擺手:“無所言也。”
衆將面面相覷——什麼都沒說?一個時辰什麼都沒說,誰信啊!
馬超擠到近前質問:“兩軍陣前焉能不言軍務?”
韓遂苦笑道:“程閔不言,吾何獨言之?”
衆將兀自不信,閻行從旁解勸:“程閔與我家將軍所論皆陳年往事、人情舊誼,與軍情無干,至於議和之事改日還要再議,到時候再說吧。”說罷分開人羣,保着韓遂先行回營。
諸將你看我,我看你,雖然都沒說破,但心裡早萌生了懷疑——明明看到他與程閔商談甚久,還曾拊手歡笑,一個時辰豈能什麼都沒說?難道這老賊變了心,跟程閔串通一氣,有何不可告人之事?我們這幫人裡他勢力最大,若是他把我們賣了可怎麼辦?看來韓遂老兒甚不可信,什麼同袍之義都是扯淡,還得自己長心眼啊……
馬超早氣得鋼牙直咬,把掌中大槊往地上狠狠一插,嚷道:“我久欲與程閔一決生死,爾等偏偏要議和!議和議和,若照這個議法,早晚都把咱們議死在這裡!”
程閔施用離間計,假意准許議和,約韓遂陣前商談退兵事宜,卻不言軍務只聊昔年往事,又故意與其交馬拊手作親近之態。韓遂渾然未覺,馬超等將看在眼裡疑在心中,回營後又因戰和不定再起爭執,饒是韓遂年高壓事,纔算沒鬧起來,卻也不敢主動接觸程閔了。可是他不來找程閔,程閔卻要想方設法見他。
時隔三日沒有消息,程閔便要親往敵營約見韓遂。衆將唯恐此去有險,竭力阻攔。但程閔一來是想趁熱打鐵挑撥離間,二來也有意在敵人面前炫耀武力,故而執意前往。商量之後決定由許褚統領五千騎士護衛,並且把年少的郭奕、田宇帶上左右相隨見見世面。
初冬的大地一片蕭索,西北風嗚嗚作響,卷着零星的雪花,枯草敗葉都被裹在薄薄冰霜之下。五千鐵騎馳於原上,程閔一馬當先神采奕奕——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戰事越來越有利,他也不似先前那般愁眉苦臉了,瞧什麼都順眼。傳說老子騎牛出函谷,三秦乃祖龍發祥之地,吞併六國一統天下,實乃勇士之鄉。田宇、郭奕也馬上加鞭神清氣爽,不住讚歎這蒼茫景色。
見此情此景,程閔突然有了一種想要裝逼的心情,程閔只會花拳繡腿三腳貓功夫,用武的來裝逼肯定是不行了,不過好在小學的時候沒少背古詩,突然又想到了曹操,反正曹操已經死了,就拿曹操的詩來裝裝逼吧,於是程閔沉思了一下,爲了裝逼也要做好氣氛,隨後緩緩而道:
鴻雁出塞北,乃在無人鄉。舉翅萬餘里,行止自成行。
冬節食南稻,春日復北翔。田中有轉蓬,隨風遠飄揚。
長與故根絕,萬歲不相當。奈何此征夫,安得驅四方!
戎馬不解鞍,鎧甲不離傍。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
神龍藏深泉,猛獸步高岡。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
吟完這首詩歌郭奕這小子直接就驚呆了,不過田宇這小子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還炸着嗓子喊好。
這首詩歌表面看來是曹操所嘆不過是征夫思鄉之情,但細細品味大有深意。他在感慨人生漂泊不定,冉冉老將至,一生所求在何方?“戎馬不解鞍,鎧甲不離傍”的不是別人,正是曹操!神龍藏泉猛獸在崗,他若不邁出那一步,此生永遠不知是在爲誰而忙。何止如此,連日後的事業他都不知究竟該託付與誰。
我也不知道這首詩歌我哪來裝逼對還是不對,不過郭奕這小子卻沉思了起來。
郭奕心想,我自謂得家父之才學,想來不輸於先朝邊讓、孔融之流,但主公天賦之高真古今少有,莫說他征戰四方功冠天下,即便就是這風雅之才,我輩安能比及?不能不服啊……正思忖間,關中連營已遙遙可望了。
想罷郭奕開口道:“主公這首詩歌當真乃是天下少有,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給它起個名吧!”
程閔心下好笑,嘿嘿!老曹啊,反正你都不在了,勞資用你的詩歌來裝裝逼,你應該不會怪罪吧?再怎麼說我們也是結拜兄弟,借用一下應該沒事吧?哈哈!
程閔想歸想不過臉卻沒表現出來,隨後開口道:“就叫《卻東西門行》吧!”這本是曹操寫的詩歌,名字也是曹操自己的取的,所以這麼叫肯定沒錯,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