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心明眼亮,若是王子服絲毫無意早就下逐客令了,他不但不惱還拉出這個典故警戒,足見早有抗擊曹操之心,索性一句話挑明道:“王子莫要這樣講話,我可不是要反大漢,而是要保大漢江山不至於落於別家賊臣之手!”
劉服不免有些吃驚,趕緊示意他住口,起身踱至門邊觀察動靜,見只有董承的僕人盧洪坐在廊下喝酒吃肉,那副饞相連打雷都聽不進去。這才掩好門轉回案邊重新落座,說話的口吻卻完全變了,換做一副桀驁的責備語氣道:“國舅忒孟浪,跑來嚷這種話,要是隔牆有耳聽了去,豈不是給我惹麻煩?”
“多多得罪……”董承笑道:“王子乃是大漢宗親,忠心報國定不需在下相告。如今程賊勢力見漲,天子憂怨不已,特意授臣密詔,命在下與您共謀除賊之事。”
“哼!”劉服冷笑一聲道:“這種話去騙三歲頑童去吧!劉協豈敢叫你來尋我,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他直呼聖諱,全無禮敬之意。
董承一皺眉道:“天子密詔在此,王子何故不信?”說着手伸入懷就要往外掏。
劉服一陣愕然,隨即擡手道:“且慢!那詔書定是你僞造的!”
董承忙道:“如此大事,在下豈敢矯……”
“住口!”劉服根本不由他說下去便道:“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給你的不是給我的,你陪你的好女婿幹吧!”
董承怒道:“王子身爲宗室,怎麼說這種話?難道就不念……”
“別跟我講大道理!”劉服左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天下有能者居之無能者失之,什麼民心所向祖宗恩蔭都是騙人的,成王敗寇纔對!程閔將來會不會歸政天子我不曉得,但我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當今天子深居宮中有何能耐?既然你執意要爲他賣命,我袖手旁觀不壞你事也就罷了,反正功成名就榮華富貴都是你們翁婿的,與我何干呢?”他知道今天的話董承不敢向別人吐露,所以大放厥詞,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
董承吃驚匪淺,沒料到王子服會是這種態度,似乎想要天子一個加官晉爵的許諾,而話裡話外又殊無敬意。他直勾勾看着王子服那副傲慢嗔恚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劉服忽然起身,在几案邊踱來踱去,口中喃喃道:“當今天子本是賊臣董卓所立,無才無德勉居高位,任人擺佈如同傀儡。即便誅滅程閔幫他奪回大權,值此多事之秋豈是懦弱之主可以掃平四海的?”說到這兒他見董承還是一臉懵懂不得要領,便提高了聲音繼續道:“我樑國宗室乃光武爺嫡系後人!老祖宗樑節王與孝章皇帝同爲陰貴人所生,身份高貴恩寵無比,封國土地多過別的諸侯王一倍,旁系子孫中鄉侯、亭侯出了九個!無論地位還是血統,誰能比我們尊貴?”
董承見他這般舉動先是驚愕,接着又覺自脊樑骨升起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不但要除程閔,還要自己當皇帝,這小子是條毒蛇!現在想來一切都清楚了,當初他拜謁曹操之時,我和當今天子還在東歸路上,身邊有楊奉、韓暹等羣魔交織,後面有李傕、郭汜禽獸追逼,生死禍福尚不可測。他原來的計劃是想待劉協死於戰亂之後,讓曹操擁立他當皇帝!不料天子真龍不死,曹操也對他不感興趣,竹籃打水一場空。原來他與袁術一樣,都窺覬帝位已久,現在又想借這機會下手了……
其實董承自己也有私心。前番他被劉協晉升爲車騎將軍,還嚇得向曹操屈膝請罪,可事後才知道,皇帝之所以這麼辦,除了向曹操表示不滿,還有另一個最近剛傳出來的事——董貴人身懷有孕了!皇帝密詔裡寫得明白,嫡子劉馮身體羸弱恐不長久,倘若董貴人降下兒子當立爲太子,只要能把曹操剷除,董承就是執掌朝政的大將軍,外孫又是未來的皇帝,他將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封妻廕子累世富貴,這誘惑也着實不小啊!而且如今曹操已死,程閔剛剛主事一切不穩,這可是最佳時機啊。
劉服兀自滔滔不絕道:“我父寬愛百姓,恩德遍及樑國,被人尊稱爲賢王,我母李氏王妃乃兗州大族之後。我自起兵以來破黃巾於葛陂、迎大駕於洛陽,還曾隨王師戰過楊奉、韓暹。現在許都皇宮的木料還是從我祖宗王陵處砍來的呢!莫看現在我麾下只有五百弱卒,若要招攬舊部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他說了半天,其實只有這最後一句話打在董承軟肋上。現在京師北軍五校尉都是空頭銜,駐軍中除了我的親信只有劉服控制一支五百人的隊伍。若是他再召集點兒舊屬,加上董承的私屬,能湊千八百兵。這股力量雖不足以與我抗衡,但只要精密部署,打敗宮廷衛兵控制天子絕對不成問題。
劉服口沫飛濺說了半天,見董承還是愁眉緊鎖,心下漸漸不滿,一甩衣袖道:“該說的我也說了,要是沒有別的事您就請回吧。大可放心,我不會向程閔告密,壞了您這場富貴夢的。嘿嘿嘿……”說罷故意神秘兮兮地笑了。
他越這樣笑董承越怕他告密,得知其心術不正,更不能糊里糊塗離開,暗自咬牙拿定主意:也罷!且容這小子張狂一時,先借他力除了曹操,等事成之後再設法誅之。到時候有天子出面喊話,看當兵的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想至此董承突然起身,整理衣衫一揖到地道:“您道我有富貴夢,其實這世上誰沒有呢?但王子與我又有不同,昔呂不韋之門,鬚子楚而後高,現在我與您也是這樣的關係啊。”這話的含義已甚是明白。戰國呂不韋見到身在趙國爲人質的秦王子嬴異人,以爲奇貨可居,花費巨資助他回秦國,又上下打點使之改名“子楚”立爲儲君,也就是秦始皇之父秦莊襄王,呂不韋便跟着當到丞相。董承自比呂不韋,將王子服視爲秦莊襄王,也就是暗示願意事成之後扶他爲天子!
劉服要的就是他這個表態,長出一口氣,揚手道:“惶懼不敢當。”話雖如此卻毫無慚愧之意,轉過頭去面向窗外的滂沱大雨,不禁露出一絲微笑。但只笑了片刻,又覺一陣沉重。他也知道董承虛與委蛇,畢竟當今天子是其女婿,董承絕不會胳膊肘往外拐。現在是互相利用的時候,以後誰坐龍位還要看事情發展。可眼下的問題是,即便他與董承聯手,就憑微弱的兵力真能誅滅程閔呢?如果連程閔都搞不定,那後面的一切都是妄言虛話。劉服漸漸收斂笑容問道:“我只有五百兵卒,你還不如我,就憑這點兒人哪裡撼動得了程閔?”
董承卻已有些把握道:“以少勝多非是不可。昔日李傕、郭汜戰於長安,郭阿多親領數百騎兵往來馳騁,大敗李傕萬人。”
劉服連連搖頭道:“郭汜用的是西涼勇士,咱們卻只有老弱殘兵,要對付曹操如同螞蟻撼樹。”
“未必非要衝程閔下手嘛!”董承湊到他耳邊道:“現在程賊領兵在外,咱們只要幹掉荀彧再封鎖許都城就夠了。到時候他前有袁紹後有咱們,天子再下達詔書,宣佈曹操爲朝廷叛逆,他的兵必然土崩瓦解!”
劉服還是有顧慮道:“即便只對付荀彧,咱們人也還是少。”
董承又道:“只要衝入皇宮掌握天子,再把尚書令荀彧拿獲,逼他寫詔書調動軍隊,程閔的人馬也能爲咱們所用。即便有人抗旨不遵,他的兵也都不知該聽誰的號令了,趁他們軍心浮動咱們必能以少勝多一戰而定。”
劉服覺得有道理,點點頭道:“除了咱們之外,還有別人蔘與嗎?”他揹着手,完全一副詢問下屬的姿態。
董承說道:“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乃是我心腹,還有……”
“那些都是無用之人!”劉服一擺手道:“沒有兵成得了什麼大事?劉協的密詔何在,拿來給我看看。”
董承也不計較他那傲慢態度,從懷裡摸出一張帛書,恭恭敬敬交到劉服掌中道:“同心之人皆已署名。”
莫看劉服嘴上對劉協不屑一顧,真接過密詔時心頭還是惴惴的,恍惚覺得這張薄薄的絹帛重得壓腕子!小心翼翼展開,但見上面斑斑點點都是血跡——原來這是劉協咬破手指用血寫成的。劉服沒心思看皇帝寫什麼,只魂不守舍地驗明瞭字跡,便跳到最後看四個參與者的署名,喃喃念道:“車騎將軍董承、議郎吳碩、長水校尉種輯、左……”他不禁一顫,失聲問道,“怎麼還有此人?”
董承得意地捋着鬍鬚道:“此人領兵而出,正好可做外援。”
“很好……”劉服笑了,“若有此人,裡應外合事半功倍!”
董承問道:“王子以爲當幾時行動?”
劉服笑道:“不着急。”
董承則是迫不及待道:“遲則生變呢!”
“那也要等一個好時機。袁程兩強相爭,咱們若是急於佔據京師,固然促使程閔戰敗,但袁紹隨即而到,那將更難對付。莫要忙了半天反倒便宜別人。”劉服目光炯炯已有打算道:“我冷眼旁觀,論兵力程不及袁,論才智袁遜於程,最好叫他們打個兩敗俱傷難解難分,咱們坐收漁人之利。”
“高見高見!”董承由衷佩服隨後馬上道:“還請王子也快快署名吧。”簽了名就是一條繩上的蜢蚱。
劉服連猶豫都沒猶豫,把帛書往几案上一撂,咬破手指在最後面赫然寫道——偏將軍王子服。最後的“服”字還未寫完,忽聞外面一聲響徹天際的轟雷,劉服雖壯志滿懷侃侃而談,卻也做賊心虛驚得直哆嗦,只一剎那,冰涼的狂風自窗外灌來,把密詔掀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