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序間10

武康縣縣衙,內堂

在海水昇陽波拱萬丈的老舊背景襯托,和一衆戎服披甲的衛士簇擁下。我坐在正堂中,看着面前青藍誰紋的官窯瓷盞,裡面泡着的茶梗都已經沒有熱氣冒出來了。

而站在我對面的,則是個鬍子像只老山羊一般,快要全部發白的青衣主簿,他臉上愁苦的皺紋都能堆在一起,夾死蒼蠅蚊子什麼的。

而在我刻意製造的積威下,他也只會像磕頭蟲唯唯諾諾的應聲。只是他的本地口音又甚是濃重,讓人聽的拖泥帶水的不甚明白

我身旁負責問話的人,只是稍微嚴厲一點,就嚇的跪坐在地上告求起來。讓人很有一種自己成了反派角色的無趣和乏味。

但他也就是本地所能找到,最高職介的身份了。面對上這麼個風燭殘年,說話都不利索的老傢伙,原本我準備亮出身份,對當地官府提出嚴正要求的滿肚子腹稿,也都大多沒有了用處。

但我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耐心的完成這點交涉,好爲我在當地的放手行事而有所背書。

至於本地的縣令、縣丞還有縣尉,都不在本地,按照這位留守主簿的說法,新上任沒多久的縣令本人,據說在數日前已經去州府用事了,縣丞也去了外縣協調水利人役方面的事宜;最近一位的縣尉,則帶了大多數公人和雜差,下鄉去催收徵繳的名目了。

因此,現在就是這麼個看起來就是屍餐素位的糟老頭子,以及小貓兩三隻的站班人員,在縣衙裡充着最後一點門面。

看着他畏畏縮縮的在一份地方協力的公文上,抖着手慢吞吞的簽押着,我不知爲什麼可以鬆下一口氣來。

畢竟這麼一個看起來毫無威脅的老傢伙,要是被我的人驚嚇過甚,猝死當場那就不美了,反倒是一樁麻煩事。

“拿上這些告帖,跟他們出去找人把。。”

我吩咐道。

這時候,外面卻傳來了大呼小叫的喧鬧與嘈雜聲,由遠及近的大片腳步聲之後,又變成某種明顯而短促的慘叫。

然後,是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的撞擊和震動聲。然後一名滿身是血的公人,跌跌撞撞的連滾帶爬的

“早。。早。。造。造造反了。。”

他下的神志錯亂而口齒不清的喊道

“外面全是。”

他話還沒說完,就昏死了過去,然後那些藏在私下廂房裡的公差雜役,也像是陰溝裡淹水的老鼠一般,紛紛慌慌張張的冒了出來,自發聚攏向我所在的內堂位置。

“稍安勿躁。。”

我豁然站起來,舉個手勢讓他們做好準備。

“去查探是怎麼回事。。”

隨後,幾名伸手矯健的衛士,就此打折檐下的斗拱,身手靈巧利落的攀爬上,縣衙內廳的灰色瓦頂,用隨身攜帶的曉咫尺鏡,觀察起來。

隨後我就知道了,卻在官衙的所地遭到了圍攻。而外面的街道里,已經被各種服色亂糟糟的武裝人員,塞得滿滿當當的,他們打殺了門外的站班兩名衙役之後,就開始合力撞門,

作爲頗爲老久的建築,縣衙斑駁剝落的大門,也並沒能夠支持多久,就轟然在密集的搗打聲中被闖開了。

然後在某種大呼小叫的狂熱中,這些暴徒幾乎是一窩蜂的衝進了縣衙正堂的前院。搶奪了排在外面的水火棍,鎖鏈、枷具,已經一切能夠看到的東西,然後又順勢衝擊起二堂的內門來。

不過這一次他們要大失所望了,因爲相比老舊失修的前門,體積更小一些的內門之後,已經臨時被各種搬運而來重物,所堆集滿滿的,不是他們一時半會,可以衝擊的開來的。

這時候,纔有人想起來相互託舉着,試圖開始爬牆進來,這時第一波戰鬥,才真正觸發開來,只聽得短促低沉的啪啪聲,那些在內牆上探頭探腦的頭和手,就在開瓤破瓢的紅白迸濺中,紛紛栽落了回去。

外面也再次大呼小叫起來,卻是在大喊“有埋伏”“中計了”之類的話語。卻又慌亂無比的相互推擠着,重新從大堂正前方,一股腦兒都退了出去。

只留下十幾具屍體,滿地踩踏和丟棄的各種狼藉。就這樣掉頭跑光了,站在側院廂房的閣樓上觀察的我,還是有些難以置信的心情,

顯然是我按照以往敵人的水準過於高估了這些武裝人員,這些顯然都是些戰鬥力補給個位數的戰五渣。

這時,前往後門安排出路的衛士,也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就在前門遭到攻擊和突破,有被伏擊嚇退的同時,

縣衙中居然也有人偷偷打開了後門,將另一股武裝暴徒也放了進來,雖然很快連同內應,被開道的護衛給擊滅當場,但是縣衙後門也因此被更多用過來的暴民,給層層重新堵上了。

這時候,那些倉皇退逃出去的暴徒,似乎在街上又匯合了更多的大隊人馬,而重新恢復了信心了勇氣。

這時,城中已經是煙火點點冒起,而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匯聚了越來越多呼嘯聲,雖然看似頗爲驚人,但是對於我身邊這些久經戰陣,從屍山血海蹈出來的老行伍來說,卻不是是清風拂面式的敗犬之吠而已。

因爲,作爲我們的對手,這些暴亂者弄出來的喧鬧聲既不整齊,也不夠合力,更像是某種底氣和自信不足下的,相互鼓勁和抱團,形成羣體優勢來驚嚇對手的口號調子。

雖然他們看起來人多勢衆,並且熟悉地利而有所準備,甚至還有不少被甲的身影,站在前頭鼓舞着什麼的。但是這並沒有什麼卵用,

就算我身邊只有這點人手,也不是他們這羣倉促聚集起來的烏合之衆,所能輕易啃得動的。

更何況,她們沒有任何戰術和組織調度,就這麼大呼小叫着,亂糟糟的堆擠在相對狹小的空間之內,再次豬突而入,甚至連準備和偵查的功夫,都直接省了。

在牆頭瓦頂冷靜到無動於衷的靜默中,耐心的等到那些暴亂者相互擁擠推搡着,氣勢洶洶的涌入正堂,兩側與廂房的間隔空地,也是最有效的殺傷射界之後,還之以劈頭蓋腦的彈雨如幕的熱烈歡迎。

霎那間成片的血花和紅霧在人羣中,層疊連片的綻放開來,密集堵在一起的人體,往往被一個彈丸同時貫穿殺傷兩三具,才轟然滾羅拌倒成一團。

僅僅一個照面的兩輪放射,就打的這些突入前院的暴徒死傷過半,尋存下來的也是心膽懼喪的,拼命推搡踐踏着喊爹叫娘,忙不迭的拼命往後退,留下院中遍地流淌的血水與屍體,以及猶在血泊中掙扎扭動,而慘號連天的傷者。

拼命退到門外街口的人羣中,已經有人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還有人悲悲慼慼的連片呼喊着某些名字。

而我身邊的衛士們,卻還有些是無動於衷的,低頭檢查着武器和臨時掩體,然後將一些收集來的磚石繼續碼好,就好像是剛剛完成一通例行的操練而已。

對於他們來來說在臨陣應變中,及時判斷戰場局勢和捕捉戰機,實在是再平常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然後我們輕易重新奪回了縣衙的正堂建築,然後用門窗改成的搭板,在瓦頂和內牆邊沿上,重新構築了居高臨下的防線。

其中他們唯一能夠對我們造成的傷害,就是乘亂就近投擲的一些磚石,不小心砸到一名護衛肩膀上,而略微紅腫了起來。

雖然那些暴亂者始終都衝不進來,但也把我們恰巧給堵在了裡面。不過,我並沒有太過擔心,因爲時間始終是在我這邊的,我也不是隻身前來的。

至少一個火身經百戰的精銳健兒,再加上幾十條長短銃都對付不了,這麼一羣連刀劍都配不齊,缺少防護也沒有任何弓箭之類投射武器的雜草魚腩,那也基本只能找塊豆腐一頭碰死了。。

只是這站打得有些莫名其妙,很有些被人被殃及池魚的錯覺和感官。

這時,在街道中聚齊的怒罵、叫喊和爭執聲中,披掛着一領半身鱗甲的張官奴,也被推舉到了隊伍的前頭。

他是一個被遣散的老鎮兵,隨着宣佈易幟的將主,丟下他們帶着多年搜刮去南方做了富家翁,然後他們這些舊部,也發了一筆,不知道被剋扣了多少道的安家錢,就此打發回地方自生自滅。

籍着對於太平時代即將來臨的一點憧憬和巴望,他拿這點錢置辦了一筆貨物,回到家鄉轉賣賺了點錢,又娶了個同村的寡婦,買了些地總算是將後半生安頓下來,

然後,這點錢很快就掉值的厲害,好在他在此之前,乘着價錢還不高時,買了十幾畝貧瘠不均的薄田,勉強種些稻桑,還能餬口的下去。

換了新朝廷,卻還是舊官府的那些人,催逼起來的卻是更加厲害與煎迫。飯桌上三天兩頭的糙米飯和醬菜,很快變成味道更差,還混着沙子的慄米和捨不得去皮的薯塊,最後又變成了菜根和芋梗的雜羹糊糊。

隨着逃亡益重,他這個原本勉強算得上中戶的人家,也進入了某些地方人物的眼中,而成爲攤牌的重災戶。但至少他還是個有產者

然後就是慣常的破家縣令,滅門刺史的老戲碼,仍由那些公人,拿着所謂的契書稅單,一點點搬走家中僅有的物件。

而身懷有孕的女人,爲了一點日用錢,去給大戶旬家幫工,卻是臉色如紙,下半截血糊糊的攤在門板上被擡了回來。他第一次怒火勃發的,懷揣柴刀將旬大戶劈死在生僻的山野小路上。

但是他能以匹夫之勇,砍殺一個旬大戶,卻沒法殺光那些如狼似虎的公差,接連不斷的災厄,以令人應接不暇的速度,迅速摧垮了這個上有底子的中戶之家。

而他的眼淚不知道在麼時候,早就已經流乾了。

或許是他爲了一把度荒的口糧,而賣掉最後一個女兒的時候;或許是他的女人因爲難產和飢餓,斷氣在破牀上,或許是最後一個孩子也活活夭折在蓬窩裡,或許是在他偷偷埋掉娘倆,卻又發現被人挖出來吃掉,而發狂的砍殺數人的時候,

這個世道已經根本沒有讓他留戀的東西,只想着在這幾十斤肉爛掉之前,拉更多的人下去陪葬。

然後,他就被一羣志同道合的人給看中並找了去了,他們大都是官府催逼的活不下去的可憐人,只想聚集起來求一條活路,於是稍有些軍伍經歷的張官奴,張黑籍,就成了他們的領頭之一。 Wшw_ Tтka n_ c○

按照事先的約定,他們只要洗乾淨了城中的大戶富家,就立馬帶着裹挾的人口和錢財物資,向太湖退卻,那裡自由湖中活躍的水賊,來接應他們的行事。

但實際發動行事起來,要想約束住這四散的人頭,又哪有那麼輕易的事情,最終好容易打下城中幾個要害處和守護頑強的大宅,

正想順手拿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好生炮製一番解解怨氣,卻在縣衙這裡碰了一鼻子灰,又被死傷累累的打出真火來了而進退不得。

才知道里面居然又成建制的官軍埋伏。

“衝過去。。一鼓作氣。。”

他如此大聲鼓勵着,左右那些麻木疲憊或是畏畏縮縮的表情到,

“只要僅過去近了身,就是我被的活路。。”

雖然聽那些退下來的人說,縣衙裡早有埋伏,只要一進去就是數百杆銃子一齊打發下來,骨催肉爛的讓人根本無從抵禦,也躲閃不得,就這麼灰頭土腦的逃出來。

但作爲老鎮兵,他不是沒有見過軍中配備的少許,這東西遠射還算犀利,打發起來老半天才能一發,就算裡頭至少有數百人守着,但只要被近身,這些銃子就沒甚用處,而任人宰割了。

然後,他就爲此付出了大義的代價。哪怕他多留了一個心眼,讓自己躲在三個突入次第的第二批裡,而籍着死傷殆盡的前批,迅速衝過前院,翻滾到檐下死角又繞到側廂,

想尋找攻擊對方後路的位置,卻發現沒有可以攀援而上的位置,桌椅什麼的器物,都被處理掉了而無法利用。他不得不重新退回到人羣中。

然後,他的好運就到處戛然而止了,拿着臨時紮成的藤牌而衝在最前的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成了被集火的對象,一顆彈丸從手牌邊沿,穿透了他的大腿,讓他身子一歪不由半跪在地。

但是奇怪的是,被銃子打到的地方,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只是覺得有些沉重和麻木,然後他拋下手牌的負累,向前奔走了十幾步,身上噗噗又吃了幾顆彈丸,才失力的跪倒在地上。

這才發現殷紅的血水,已經被他足足拖出老長一段距離,自己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血水可以流。

“阿狗、、貴娘”

他幾乎抱着這種難以言喻的心情,跪伏在地上喃喃自語着妻兒之名,在疲憊與麻木的變相解脫中,徹底的鬆弛在黑暗的深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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