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度日

谷中度日

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向窗外,身形微晃。

半朵只覺那目光似是兩把利刃,心口一震,猛然涌出酸水,不經意間身子顫抖。

“是誰在外面?!”

那聲音太過微弱飄渺,可她竟覺的是那般可怕,身上寸寸涼了下來,急忙轉身逃走,腳下卻不慎踩斷了樹枝,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山頭,久久不絕。

身後傳來開門聲,那聲音蒼老嘶啞,驀地將沉寂的夜色打破。

心中愈發覺得恐懼,腳下也哆嗦起來,提起裙角快速地跑起來,呼吸急促,知道他會發現自己,卻依舊不顧一切地奔跑,這是夢是夢……心中一遍遍重複。

突然一個踉蹌竟倒在地上。

剛下過雨的地面水跡未消,直直的撲在地上,面龐朝下,水花濺入鼻口,浸溼衣服,渾身上下都是痠疼冰涼,在泥水灘中滾了半天,胳膊腫痛,卻始終爬不起來。

只聽那熟悉輕盈的腳步聲漸漸傳了過來,她閉上眼睛愈發緊張害怕,只想也化作一灘泥水,混作一地算了。

抖着身子,不曉得自己此刻的姿勢如何難看,如何丟臉,只想着他能突然停下,哪怕是慢一些也好。

腳步聲漸漸放慢,認得是她了。他終於停在了她的身邊,頭頂聽得一聲嘆息,一雙手將她輕柔的扶了起來。

半朵渾身溼透,髒兮兮的一片,低着腦袋不敢看他,亦不敢靠近他,生怕贓衣沾到他的身上,只覺得他雙手扶着自己的地方越發滾燙起來。

他雙手扶着自己,向前走出一步,腳跟一軟,差些栽倒。雲子暮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抱住。

熟悉的氣息又迎面而來,將自己緊緊環繞,靠在他的身上,耳邊聽到聲聲心跳,卻是這般熟悉,一時怔住。

倆人瞬間僵住,空氣中的冷意悄然退散。

雲子暮猛地將她拉開,手中施法,她身上的痛疼即刻消散,衣服也變得乾淨清爽。

他又退後一步,垂下眼眸,輕輕道:“快回去吧,爲師還有事情要做,就不陪你了……”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感覺到明顯的疏離。

“師父!”她突然開口,仍舊聳拉着腦袋,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耳朵也跟着垂了下來,“你……很久沒有教徒兒新的仙法了。”

雲子暮頭轉向一邊,聽得他氣息稍頓,輕聲道:“爲師最近較忙,改天吧。”說完便轉身離開,毫無留戀。

半朵看着他的身影,鼻子發酸,抹一把臉,溼溼黏黏的,不知是水是淚。

呆呆地站了老半天,不見了他的身影,心中有些晃晃蕩蕩,像是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只好一步步的往回走着,山路靜靜的,沒有鳥鳴沒有蟲聲,只有她一人的腳步聲,忽現蕭條,清淺微風拂過臉頰,卻覺得像是針刺一般疼痛。

心中想着雲子暮的身影,想着他寫的《清心咒》,想着他畫的自己,想着他的懷抱……眼前全是那個寂寥卻颯挺的身影。

他的笑,他身上的氣息,他臉上明顯的痛苦,可見了她時,卻一絲不露,淡淡疏離。

腦子裡越想越混亂,一片雜擾,分不清他筆下的情意是真,還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

這時風也停了,四周愈發安靜了,這個地方……

她突然頓住腳步,看向天空,只見羣燈閃耀,照着潺潺河水,波光粼粼,水聲淙淙,青煙朦朧。

這不是放天燈的那條河嗎?自己怎麼無緣無故走到了這裡?

周圍有些太過安靜了,讓人害怕起來,她無措的看看四周,突然,她怔住了,渾身發起抖來。

那個身影,她大怔,是那個紅衣男子!

呆呆地看着月桂樹旁的那個人,好似天靈蓋上猛地一個悶雷炸開,渾身發軟幾乎快要倒下。

那個男子不就是仙界大會上,那個噬魅王嗎?!

再回不過神來,呆呆地看着他,只見他看着樹上掛着的燈,嘴角微微有一絲笑意,雙眼迷離柔光若水,似是在想着什麼美好的往事,嘴角的笑意仿若展開的白蓮。

樹上的燈光微暖,照在他的臉上,晃晃悠悠,頓覺得有種恍然隔世之感。

那男子聽到聲音,緩緩轉過頭來看見了她,眼睛突然眯起,似是早就預料到一般,已在這裡等了她許久,嘴角笑意更濃。

半朵怔怔的盯着他,不由得被他的雙眼吸引了進去,只覺那雙眼眸絢爛奪目,萬花齊綻。

他輕輕一笑,她好似踩在雲端,雙腿綿軟。

覺得他此刻與第一次在仙界大會所見之時很是不同,眉目依舊,然而渾身上下都透着……仙氣,沒錯,是仙氣!他不是妖魔嗎?怎麼會周身都有仙氣,更何況這仙氣極爲純淨,想來也是上仙的級別。

癡傻地看着他,不知自己爲何會這般。想到他曾那般深情地望着自己,渾身一抖,難以名狀的情愫在周身迅速遊走,漫延無邊。

他向她走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水面上一般,落不染塵。眨眼之間,他就停在了半朵面前。

雙眼漆黑,隱約覺得怪異,卻不容她多想,男子啓口輕聲說道:“娘子,爲夫來接你回家。”

驚天大雷在她腦袋上炸開,炸的她血肉模糊,抖嘴漏風顫顫道:“你、你說什麼?”

“你是我娘子啊。”男子天經地義般的說道,接着又是輕輕一笑,似乎是看到她的表情感到頗是有趣,“我是你夫君,來,跟我回家。”

說着伸手握住她,攬過她的肩膀,動作如此流暢自然,毫無做作,好像他們真的已經做了千萬年的夫妻。

指尖一顫,突覺他的手心異常冰冷,瞬間回神,這妖魔不是被行刑了嗎?怎地會在這裡?

“你……”她張口剛要問他。

“怎麼?娘子要問什麼?”他瞬時轉過頭來,靜靜地看着她,柔聲說道,聲音輕柔幾不可聞。

她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呆呆的搖頭,盯着他的雙眼,怔忪許久,卻是淺淺一笑。

男子頗爲滿足,輕握起她的手,密不可分,輕飄飄的擡腳,悄無聲息的來,又悄無聲息的一起離開。

月桂樹上,天燈輕晃。

燈上,依稀是那一日,他親手畫上的桃花半朵。

…………

方外桃花谷,桃花漫天。

這裡還如以前一樣,平靜悠閒的生活,無人打擾,世外桃源。

“小朵兒。”遠遠地傳來一聲呼喚,懶散的語調卻顯得異常親暱。

半朵停下手中的活,急急忙忙的順着聲音跑過去。

河邊桃樹下躺着的正是她家的夫君大人。

雖說是日日相看,但她仍舊看不夠似的,總是在毫無察覺之時愣神,被他的“美色”所“征服”。

他臉頰輪廓完美無瑕,鼻樑高聳筆直,日光下面容有些恍惚不清,真好似是九天之外的仙人。

此刻那雙桃花眼輕眯,看的她滿頭大汗臉頰通紅,他見她如此模樣,嘴角不由一勾,輕笑道:“你幹什麼去了,這麼久纔回來?”說着一把拉過她塞在懷裡,好像她是隻不會反抗的小貓。

半朵縮在他懷中,鼻子裡盡是桃花香氣,卻不香膩,暗香清幽,她低聲道:“你不是想喝我泡的茶嗎?我正給你煮茶着呢。”

時隨風眼眸一轉,手中微緊,捏的她生疼,聽得他在耳邊沉聲道:“你泡的什麼茶?”

“竹葉茶呀。”此話一出她就後悔了,不知爲何夫君很是不喜竹子。

桃花谷盡是桃花,勒令一根竹竿也不能出現,她撅嘴想:這也許是他的怪癖吧,就像有些人聞不得花香一樣……又猛然一愣,渾身僵住,呆呆地想着,是誰不喜花香,怎麼自己會突然想起這個……

時隨風果然沉下臉,一聲不吭,樹蔭濃密不透一點日光,連着他的臉上也染上了層層陰鬱。

他像是在想着什麼,又好似等着什麼,可懷裡卻半天沒有動靜,他低下頭看她,卻只見她一臉迷惘,心中頓然一緊,眸底好似清池被烏雲遮擋,又悄然散去。

急忙拍拍她的背,低聲道:“想什麼呢,這麼入神?”不經意的,身子已經緊緊繃起,額角汗液滲透。

“沒、沒什麼。”她急忙道。

他鬆口氣,不再追問,閉上眼睛緊緊抱住她,懷中溫香軟玉,不再多想了,只要這一刻她是自己一個人的,這樣就夠了。

漫谷桃花盛開,花雨傾瀉,靜靜且悄悄,無人私語,空氣中也染上了一絲曖昧。

突然他撐起身子猛咳起來,一聲一聲,接連不斷,聲音也漸漸變得嘶啞,喉間又泛出血腥。

半朵擔憂地看着他,夫君總是愛咳嗽,臉色蒼白,身體看起來很是不好,生了病卻怎麼也不肯告訴自己,有時被她纏的久了只是輕描淡寫的答一兩句,如今看來這病情是愈發嚴重了。

“夫、夫君。”她擔憂地看着他,仍是叫不順口。

時隨風又咳了幾下,臉色發紅,擡眼看她一眼,輕笑一聲,道:“小朵兒終於喊我夫君了,真是死了也值。”他輕笑着看她,眼底盡是柔光,如皓月當空。

她頓時被他看紅了臉,怪不好意思的。

突然他眸光一閃,猛地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嘴角邪邪翹起。

桃花輕揚,瞬間花絮翻飛漫天,如夢如幻,快得不可思議。

半朵呆愣愣地看着壓着自己的時隨風,只見他一臉邪笑,她頓時不知要做什麼反應,只是用雙手地抵着他的肩膀。

他們雖說是夫妻,但這幾個月來倆人之間卻並無過分的親密之舉,最多他也只是親她,還從沒到這般地步。這難道就是書中所說的魚水之歡?

她不禁心中打起鼓來,手心滲出汗,看着他宛若天神的面龐,眼神竟有些迷離。

他看着她的雙眸,此刻那眸底只有自己一個,只有他一個人紅色的身影,再無他人,真好。他淺淺的笑起來,好似桃花初綻,眼中溫柔得快要溢出水來。

輕輕的吻落了下去,不同之前的炙熱,只是輕柔,憐惜從脣齒間全數傾出。半朵微眯着眼睛,感受着不同以往的溫柔,身體不受控制的輕顫着,竟然有些沉醉。

努力撐開眼皮,迷醉地看着他,清晰的看見他睫毛微顫,雙眼緊閉着,雖是這般時候卻還是隱忍着自己的**,小心翼翼地對她。

心口處卻突然沒來由的涌出一絲疼惜,他總是在不經意間展現出對自己的溫柔,那般小心翼翼,好似她是易碎的瑰寶,不敢有一點大意。

粉色的花瓣悄然落下,覆上他的背脊,髮絲……無數的花瓣飄落下來,圍繞在兩人身邊,好似花雨,片片觸地,卻悄無聲息,生怕驚擾了這一刻寧靜的溫存。

兩人呼吸漸漸加重,衣襟散亂,他的手摸索着下一個衣結,半朵腦中一個機靈,猛地渾身一抖,心口竟然抽縮一下。

他也清醒過來,突然停了下來。垂下手看着她,眼中漸漸澄澈,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竟趕忙側身躺到她一旁,深深的吸口氣,雙眼看着樹梢,不敢再妄動,漸漸平息下來。

“夫君……”半朵鬆了口氣,不知剛纔自己心口的抽痛是爲何,但同時對他的舉動又頗是不解,不是說夫妻之間這些事都極爲平常嗎,那爲何他……

時隨風慘然一笑,如今……要是做了那種事情,才就真的是害了她,到那時就只剩下恨,他永遠無法得到她的原諒。

日子平平淡淡的過着,時隨風每日都可以看着她,聽她彆彆扭扭地喊自己“夫君”,心中說不出的滿足,只想永遠和她相伴,可同時卻擔憂着,知道自己再沒有剩下多少時間,而……那個人也不會就此作罷。

該來的,總有一天還是會來。

……

這一天,陽光明媚,日光將天邊的雲彩照的絢爛奪目,碎金般灑在桃花上,金光濛濛,水光瀲灩。

突然狂風大作,樹枝不受控制的瘋狂搖擺起來,凜冽的風似乎將天撕裂開了一道口子,頃刻間天降大雨,雨滴連成絲線已無空隙,傾盆而下。

窗框劇烈顫動起來,一聲、兩聲、三聲……氣氛緊張凝重,不同一般。

時隨風突然站了起來,指關節錚錚直響,臉色沉靜如水緊盯着窗外,灰濛濛一片。

半朵看着他面色沉了下來,聽得耳邊寒風呼號,周身不明所以的顫着,一寸寸冰涼,腳底都似是快要冰封。

他擡眼看向半朵,目光慌亂,眸底盡是不確定的恐懼,好似冰封花謝前最後一刻的掙扎。突然衝過來將她緊緊抱住,心中不定。

她,會如何選擇。

突然窗外一聲巨響,震天動地般,屋內的桌椅倒的倒碎的碎,半朵腳下一抖,他的懷抱鬆開了些,寒風瞬時從四面八方灌了進來。

心口一陣猛縮,一股股氣流超心口處撞去,竟感到說不上來的疼痛,手撫上心口,驚異於竟沒有感到心跳!身體顫抖起來,看着時隨風愈發黯淡的眼眸,她只覺眼花繚亂,頭腦發脹。

“花半朵——!”一聲清脆卻充滿怒意的聲音從天外傳來,刺穿遙遙蒼穹萬重雲直直刺來,語氣中的怒氣重重的捶向她。

承受不住這般巨大的衝擊,踉蹌地後退一步。

這聲音竟這般熟悉!似乎無數夢中都會有那麼一個人輕聲喚她……

花半朵……不是應該……叫她半朵嗎?

渾身頓時像是被千軍萬馬橫掃過,痠疼無比,心口被重壓着,好似一記猛錘從千丈高處砸了下來,再沒離開沉沉地壓着。

時隨風鬆開她,看着她的雙眼,這幾天他已經想了許久,心下頓時做出了決定,嘴角溢出笑意。

半朵呆呆的看着他,氣息突然被觸動。

忽然覺得他此時的笑,不同以往的溫柔,如此凝重決然,而他的眼眸中,眸光透漏出一絲輕鬆,卸下重負後的輕鬆。

流星散落在他的眸底,一時間看透萬世繁華,不過是虛夢一場。

時隨風拉起她的手,走出門外。

天邊一朵巨大的浮雲席捲過來,天兵天將騰雲駕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