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入夜，一隻灰色的信鴿便撲棱着翅膀從葛邏祿部駐營中沖天而起，盤旋一圈後，飛速朝白水城方向投去。也就在同一時間，司馬川恰好換完了坐騎，將白水城的東門甩在了身後。
“爲何不直接約定好舉事的時間？這樣我們豈不是可以安排得更妥當？”郭晞全副盔甲的打扮相當英武，看得楊青心裡有些小小妒忌。
“這樣的事情，動一發而牽全身，雙方都會小心翼翼的對待。如果說得太肯定，指不定大食人那邊會起疑心。再說，我們對謀落乾達的瞭解還真比不上阿伊吉那個胡商，要想讓齊雅德真的入觳，咱們還是越慎重越好。”楊青眼見郭晞仍有些疑慮，不免笑道，“希烈不必多慮，小弟看那阿伊吉未曾發出的信寫得蠻好，咱們自己這邊做好應對之策了，不怕他翻了天去。”
“嗯。”郭晞也不想在此事上太過糾結，岔開了話題，“雖說高公認定就算有敵襲也不會規模太大，可畢竟是他們的主力，戰力高下並沒有摸清虛實。健羽衛奉命穿插打亂敵人部署……若敵勢太大，你說是不是讓咱們的寶貝亮亮相？”
說實話，楊青內心並不願意這麼早就讓火器面世，他是同意高仙芝的判斷的——大食主力集結後的首次突襲一定會來得很快，但規模應該不會很大。這年代的夜間作戰對交戰雙方來說都有太多太多的困難，尤其是指揮協調上的難度，這一沒有高科技的通訊手段，二沒有可靠的夜視裝備，打夜仗很大程度上是拼運氣，關鍵就四個字“出其不意”。一旦人數多了，混戰之中敵友的分辨都成問題。這樣的情況下使用火器，暴露了機密不說，效果能好到哪裡去？
不過楊青還是能理解郭晞的想法，敢帶了區區幾千人馬周旋於十數倍強敵之中、全殲一個千人隊還不死一兵一卒的人，就算啥都缺也不會缺膽識勇氣。郭晞提起這茬肯定不是擔心敵人有多強，他這是想趁了主力會戰的頭次機會給健羽衛立威呢。
想通了此節，楊青哈哈一笑：“希烈，這可不像你啊。咱們是什麼人？天子親軍！立威就得立個大點的不是？若大食人真的敢連夜摸過來，這黑燈瞎火的他也看不全效果嘛。你說呢？”
郭晞不好意思的給了楊青一拳：“行，聽你的！”
齊雅德率領衆部將緩緩登上城樓，城下，默哈德親自率領的兩千輕騎兵已做好襲營的準備，而遠處的安西軍營帳，並無異常。
“安西軍的陣腳扎得很是穩當啊。”齊雅德努力分辨着似乎和下午有所不同的安西軍營寨，從火盆分佈的方位看，像是張了個口子？“王子殿下，你與安西軍打過多年交道，他們這個陣勢是個什麼名堂？怎麼好像有點……不對？”
塔拉立丹本身就是一個工於心計之人，家國遭受大變後，心性更爲堅韌謹慎，但此刻他見到安西軍所擺陣勢後，反倒安下心來。
“稟大將軍，此陣名爲箕陣，乃唐軍夜間戒備之常用陣型，其特點是十分注重側翼的防衛，中軍及後軍團縮後方，並無異樣。大將軍白天見到的是方圓之陣，乃是唐軍常用的攻擊陣型。”
齊雅德雖說是呼羅珊的高級將領，一生之中也經歷過無數惡戰，但畢竟從沒見識過中土大唐傳承了千年的陣法。阿拉伯騎兵接陣迎敵的習慣，倒是和唐初猛將程知節的套路頗爲接近，講究的是三板斧——長弓騎射、突襲衝殺、迂迴包割。拼的就是一個“快”字，馬要快，刀要快，人更要快。連盔甲都幾乎沒有的騎兵部隊，此時是根本無法理解大唐帝國軍隊爲什麼左一個陣法右一個陣型的折騰。齊雅德是個好學之人，也不曾存有輕視安西軍的念想，若放在平時，他必定是要研究探討一番的，可此刻他只關心高仙芝到底有沒有預料到他的動作、是否做了針對性的安排——默哈德還在等他的命令呢。
“王子殿下的意思是……可以進行突襲攻擊？”
塔拉立丹肯定的點點頭：“按照大將軍的部署，這麼近的距離，別說安西軍有沒有反應時間組織弓弩進行防禦，就算他們有這個時間，黑糊糊的晚上也根本沒有準頭。箕陣強調側翼的防衛，可默哈德將軍的騎兵直趨中央，兩千精銳數量不多足夠靈活，安西軍今晚想不吃虧都難。”
齊雅德點點頭：“好！傳令，出發！”
爲了達到最佳效果，默哈德這位齊雅德手下的頭號猛將可謂費盡了心思，趁着夜幕的掩護，包好了蹄子的戰馬都戴上了小一號的嚼子，刀不出鞘，人不上馬，先摸到三百步的距離再說！
一馬當先的默哈德幾乎都能看清前面火把下唐軍巡夜士兵年輕的臉龐了，差不多了。
“上馬，衝鋒！”
戈壁荒漠條件艱苦不是亂說的，這七月間的天氣，正午時分的烈日能直接把人烤熟了，這時候安西軍發起攻城攻擊的話，大食聯軍抓起兵器上城樓的同時都在心底和大唐高級將領祖宗十八代的女性發生超友誼關係，可一到了晚上，是個活的都恨不得摟件皮大衣裹身上，冷啊！
一陣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的寒風，讓今夜擔任前鋒警戒哨卡的席慕高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他孃的，陰風一樣刺骨！
李將軍交待了，今夜對面的鬍子有八成機會會來摸營，可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可是……可是……你他孃的要來倒是趕緊啊！這窩在拒馬後邊又不擋風，想走動一下暖暖身子吧，還生怕驚動那幫天殺的臭鬍子，要是把他們嚇回去了……想象一下李將軍那比門神還兇的樣子，得，咱還是繼續窩着吧，冷就冷點，要是現在有壺酒就好了，拼着捱上二十軍棍……
突然，像是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席慕高猛的擡起頭朝西邊望去，依舊是黑壓壓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他孃的，月亮也被遮住了。席慕高心裡越來越不安，乾脆俯下身趴地上聽。
“轟隆隆……”雖然聲音不大，但這悶雷一般的響動仍然真切無比，席慕高像被蠍子蟄了般的一跳三尺高：“敵襲！”
撕心裂肺的示警聲在空曠的荒野上顯得那麼刺耳，連哈默德也不禁心神劇震，下意識的大吼一聲：“拔刀！”
哨卡上的唐兵已作鳥獸散，如果是阿普杜拉或是穆罕默德帶隊的話，一定會詫異無比，在他們近幾天的感受裡，安西軍可不是這種孬樣。可默哈德初來乍到，心氣正高，哪裡會去計較這個，在他看來，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了。唯一令他不爽的是，這些哨卡跑得也太快了點，自己的寶刀可是多日未飲人血了。
席慕高也僥倖自己跑得快，他後背早已嚇出一身冷汗，得虧自己機警啊，雖說有了心理準備，可誰能料到臭鬍子竟來得這般迅猛？剛纔若反應再遲上一線，小命肯定不保啊！
領着哨卡上的同僚，席慕高三兩下就閃到了右側的營帳之後，身後就是隆隆而過的大食騎兵。萬幸，大食人對他們這幾隻小蝦米根本沒有興趣，一路馬不停蹄的直奔中軍而去。相隔兩百步的左右營帳夾出長達兩千步的開闊地帶，像是在歡迎默哈德的儀仗隊，嚴肅的佇立，無聲無息。
近了，近了。默哈德甚至能看到匆匆點燃火燭的營帳內雜亂無章、四處亂竄的人影，也甚至能清晰的聽到驚慌失措、氣急敗壞的喝罵聲，他咧開嘴笑了，在這樣高速的突襲下，沒有哪支軍隊能反應過來，安西軍，哼哼，也不過如此！
“噹啷！”大食輕騎兵的後隊熟練的利用着唐軍營帳間的火盆，將早早預備下的油布箭引燃後迅速射向左右營帳，再將帶來的黑油（石油）大甕往地下一砸，踹翻火盆後，大火能足足燒上一整夜。所謂殺人放火，這兩碼事一般都連着一起幹。
可惜他們沒注意到，就在自己的身後，一羣鬼魅一般的身影悄然出現了。
健羽衛得到的作戰指令是，敵人若調遣超過五千人的大隊來突襲，就伺機趁其半道而截之，分割後聚殲；若低於此數目，則等其全部進入伏擊圈後由背後猛攻——高公的胃口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頭次交鋒嘛，吃掉半支萬人隊還是能墊墊肚子的。按高公的原話說，上十萬人的規模，吃掉他五千叫做恰到好處，痛是肯定的，但又不至於傷筋動骨，還得讓他們懾服於安西軍的手段，又痛又怕又想急着扳回場子是最好。立威就得這樣立！
郭晞與楊青對視一眼，無奈的苦笑一聲——沒想到大食人這麼不大方啊。
“怕是最多兩千人。”郭晞甕聲甕氣，像受了委屈。
“蚊子雖小，可也是肉啊。”楊青撇撇嘴，讓五千健羽衛對付兩千輕騎兵……還設伏……還夾擊……
“算了，早點完事早點睡！”郭晞很不爽，惡狠狠的將馬鞭一抽，“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