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乾坤(5)

在高等審判庭的黃推事眼裡,這一天的這一樁離婚案子,其實是十分簡單好審理的:做丈夫的在外頭另養了姨太太,做妻子的心中不忿。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若女人不妒,那聖人就不會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名言,但黃碧義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的調解之下,乃至那位做丈夫的步步退讓之後,做妻子的卻一步不退,全無爲人.妻室的忍讓謙恭。

這一點,黃碧義看在眼裡,心裡也就有了自己的判斷。

可這案子,卻又不是他可以直接按着自己的喜好判下來這麼簡單的:這叫做姜娟的女人她就是有天大的冤情,要是沒有那位公主殿下,兼唐家軍少帥夫人在背後的推波助瀾乃至直接撐腰,這麼一樁小小的離婚案子,也落不到他黃碧義的手裡,也到不了今日滿城議論的地步。

輿論滔天,滿城的眼光都看着,他一着輕率,就是親手毀了自己未來向上的路子和這麼多年斷案公允的清名。

所以就算心中有偏好,黃碧義也只打算依着律法直斷:反正按着律例來,結果肯定也是和他想要的八九不離十的,那位少夫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鐵律無情,她還能在這面前翻了天去?

抱持着“公允斷案不得偏私”的念頭,黃推事這一天上庭的時候,就十分的坦蕩。

審判庭上的旁聽席,這時候坐了數十位社會名流,眼瞧着他穿了一身法官的袍子入內,在一聲嚴肅的“開庭”聲中,紛紛肅立起來---其中大部分是男子,間或也罕有那麼幾位是女人的,黃碧義在其中細細一尋,立時便找到了那位他相信一定會親身前來觀看的少夫人:果然,那位愛攪是非的女人,位列其中。黃碧義臉上的神情多了幾分陰冷:女人,就該在家裡相夫教子,不該出來拋頭露面。而今天,就讓他代表男人,在這個法庭上用判決來教訓一下這些不安於室的女人們吧!

瞿凝的確坐在人羣中,好整以暇,脣角笑容隱隱:她有什麼好擔心的?功夫都在庭外,一切都在上庭之前佈局完畢,真到了開庭的這一刻,她反而只需安坐於此,欣賞這一出或許會是按照她佈局而來的木偶戲罷了。

在衆人的眼光之中,神態萎靡的雲師長和姜娟以及他們的代表律師紛紛入了席。

雲師長請的律師是當時名噪一時,曾經留學日本,並且第一批在國內取得了律師執照的吳宇惟,而瞿凝給姜娟聘請的律師,和吳宇惟比起來,名不見經傳,也沒有那麼煊赫的過去,不過勝在口舌便給,心思伶俐,外加兩個字---聽話罷了。

也許是經過了吳宇惟的點播,雲師長今日上庭的樣子格外的憔悴,有種歷經艱辛之後的滄桑感,一看就叫人生起一種“英雄遲暮”的同情來。再配上他身上本應該整齊的軍服上隱約的污垢和血跡,的確替他贏得了幾分在場者的同情心。

反觀他身邊的“雲夫人”姜娟,渾身上下拾掇的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一張臉也是連日以來養的微豐而白淨,這一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兩位當事人這一出場,底下的旁聽席立時就起了一陣隱約的騷動。

議論紛紛,交頭接耳,一下子說什麼的都有。

在法官席上的黃碧義眼眸一冷,手微微舉起,卻隔了片刻這才重重拍了拍桌子:“肅靜!”

滿室安靜了下來,問過名字,說過案子的名號,兩方的律師這纔開始脣槍舌戰。

吳宇惟不愧是律師,他的點抓的很準,全是婚姻法裡頭最容易被模糊的那幾個焦點:“娶妾並非婚姻,自無所謂重婚,妾雖爲現民法所不規定,惟妾與家長既以永久公共生活爲目的,同居一家,則應視爲家屬,所以雲師長雖道德上有偏差,但所作所爲,並無大錯,他不過是多納了一位同居之家屬,而並非重婚”。

吳宇惟又問姜娟道:“敢問夫人,我的當事人可曾虐待夫人?”

姜娟靜靜的看着他,一雙眼睛黑而亮,哪怕明知這些問話傷足了她的利益,她吐出口的字,卻依舊清晰鮮明:“不曾。”

“可曾毆打夫人?”

“不曾。”

“那可曾致令夫人流產,又或導致夫人肢體有所損傷?”

“不曾。”

“那可曾命令夫人晝夜不休勞作,致夫人精氣勞損,身體虛弱?”

“……”這個問題,讓姜娟頓了一頓,她最後還是抿了抿脣,“不曾”。

沒錯,她曾經付出過的一切,都不是他命令的。而是她作爲他的妻子,心甘情願的。

所有的擔驚受怕和到現在還調養不回來的身體後遺症,全是她自己的心甘情願。

但吳宇惟要的只是她的一個回答,“是或者不是”,在得到了她的答覆之後,面容冰冷的男人旋即轉身向法官席重重一躬身:“法官大人,您都聽到了!只看雲夫人今日的狀態,就足以證明,我的當事人從未曾施虐與她,這麼多年來,都對她盡了做丈夫的責任。所以我請求,法官大人您判決他們的離婚請求,不成立。”

旁聽席上在這麼一番一問一答之後又是一陣的譁然。

“聽上去,那位雲夫人也不是很慘啊……”

“這就是不知足了吧?”

“……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樣的竊竊私語,傳進了瞿凝的耳畔,如此一面倒的對話,讓她臉上原本凝着的笑容,也漸漸冰冷起來。

因爲在那些竊竊私語裡,她還聽見了女子的聲音:這難道,不是這個時代女人的悲哀?

就連今日得以列席旁聽的,按理來說應該已經是思想解放開化的女人們也不肯多支持姜娟一會兒,就是這麼一番簡單對答就覺得她不該出現在這個離婚席上,可想而知,想要達成她想要的那種平等,她還有多少艱難的功夫要做!假如連女人本身都互相傾軋互相爭鬥互相看不起,那男人又怎麼可能會給女子足夠的尊重?

好在,旋即就輪到了姜娟他們這一方的章如章律師發言了。

只是章如律師要做的事情,卻十分的具有挑戰性:他不是要攻其一點不計其餘,他是要將吳宇惟的論點,一一擊破!而瞿凝給他的證據,無論人證物證,都足以讓他來一點點的做到這個看似十分浩大的工程。

章如最先召喚的證人,是軍中另一外軍長的夫人,也是當日和姜娟一起留守的另一位老家屬。

這一位夫人一上來,庭上立時就安靜的落針可聞了---她在家裡還立得很穩,她丈夫的地位很穩固不說,她本身能出現在這裡,就代表了男人們的態度!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就代表了少帥的態度!

那是一尊沒有人能夠忽視的大佛。

這位軍長夫人的打扮也是如出一轍的清淡,一眼看上去就叫人舒服,她說起話來也是帶着南方人的綿軟,但她接下來開始了她的陳述,卻叫人無法忽視她話語裡的金戈鐵馬的肅殺味道。

當年唐家軍北上,徒留下她們這些老的老,小的小,弱的若,跑又跑不掉,躲也躲不開,身上揹着唐家軍家眷的罪名,朝廷一波一波的清剿,她們只能帶着老人先是躲在地窖裡,後來躲去了山上,只能靠野菜乃至野草樹皮過日子。甚至因爲外頭就有追兵,一直不能生火,不能做飯,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底下,雲夫人姜娟,保全了她的公公婆婆,甚至還保證了他們基本能不餓肚子,但她自己,卻和其他的年輕女人們一樣,幾乎沒有吃飽過一頓。

這位夫人的闡述很平淡,但她形容裡的慘烈,卻是不需要辭藻的華麗,讓人一下子就能聽得出來的,任誰也能明白,在那種情況底下,姜娟的付出,是值得在座所有人尊重的。

吳宇惟一看不好,立時出來反對,“沒有相關性”。

“沒有相關性?我在這裡想要提出一個概念,就是什麼樣的付出纔可以索償。在我看來,雲夫人那幾年的辛苦,完全就應該得到她應有的補償!並不能因爲她的付出是無形的,看不見的摸不着的,就被一筆抹殺……這,就是我們要求雲夫人在離婚的時候得到財產補償的依據,這怎麼會沒有相關性?”

吳宇惟無言以對。

在場者面面相覷:……聽上去好高大上啊!

接下去,證人一位位出場。

有以往雲家的左鄰右舍,誰都能證明,雲夫人是一個二十四孝的好媳婦。有云夫人搬入京都之後的左鄰右舍,也是誰都能證明,雲師長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毛錢也沒給過,雲夫人獨居,甚至有人一語驚人,“我們還都當姜夫人是個寡婦呢,她非說自己男人是個當兵的,我們還當她思念成狂,她男人在打仗時候死了呢”。雲師長聽着這些話,臉是完完全全的黑了。

章如的結論很簡單:不是姜娟不能有孕,不是她不能克盡自己作爲一個女人作爲一個妻子的職責,而是作爲她的丈夫的當事人,從來沒有善盡自己作爲一個男人,作爲一個丈夫應盡的職責。所以,他不單單應該提供這麼多年的贍養費,還應該支付這麼多年將這個女人當做奴僕來呼喝,和讓她侍奉他父母終老的勞務費和營養費,還有,他還得賠償姜娟無子導致她日後老無所依的生活費。

這,就是他們離婚後要求索償的根基。

吳宇惟想了一想,他知道自己起初要打“雲夫人沒有履行夫妻職責”這張牌是行不通的了,一瞅四座,也俱是瞧見對姜娟的同情,他曉得勝算不大,這會兒便低下頭來,跟雲師長商量道:“如今我們只好打你沒有犯重婚罪,最多隻是娶了個‘家屬’這一條了……反正左右不過是個姨太太罷了,他們就是說破了天去,要是有個姨太太就要離婚不可,那咱們國家的男人,全都該被離婚了!”

雲師長垂了頭,就想了想:“這麼說,她還是得跟我綁在一塊兒了?”

吳宇惟點了點頭。

“那就這麼打!”雲師長的話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一般,冰冷的眼神冷冷投向坐在另外一側的姜娟,“如今我沒好日子過,憑什麼她就能拿了我的錢去逍遙快活?想也別想!她就是死,也是我老雲家的鬼!”

吳宇惟被他的眼神凍得不寒而慄,但看在那高額律師費的份上,他還是勉強的點頭應了。

眼看着他們死抱着“沒犯重婚罪所以死不離婚”這點不放,章如本來微笑着的臉,也漸漸凝固凍結了:沒見過這麼死不要臉的男人,非得大家都把最後一層皮扒下來才罷休?他本來是要把這計殺手鐗放在最開始的,但云夫人心有慈悲,說是到底要給曾經的枕邊人留幾分顏面,若他肯彼此成全,便最好是能簡單結束便罷。誰曉得還真被當時笑眯眯的唐少夫人料準了:到最後,還是要那位“真愛”出馬啊!果然,這年頭把慈悲給了賤人就是多餘的,人家非但不珍惜,還當你是無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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