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凝臉上那一瞬間劃過的情緒,包含了酸楚,難以置信,黯然,神傷,種種複雜的讓她身邊的男人隱隱動容: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但或許在這時候,她對自己侍女的感情,都比對他來的深吧?畢竟,這是多日以來,他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負面情緒這個東西。
唐少帥的心絃彷彿被一隻無名的手撥動了一下,原本到了嘴邊的話,也被他自己嚥了回去,他遲疑片刻,方纔開口:“也不必太擔心,不一定是你身邊的人,或許是我們家後院,又或者我身邊有人傳遞消息也未定。”開始說這番話的時候還因着違背了原本心意的關係而微微凝滯,到後來既然已經開了口,大約是破罐子破摔,想着本意已變,他的話語索性便十分順暢了,“好在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消息,不妨事的。”
瞿凝的眼神轉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
然後她低低的呢喃鑽入了他的耳膜,叫上一秒還心懷安撫和寬解之意的男人差點吐出一口血來:“……要是打仗的時候信息被人家盜了,你也能這麼說?”
瞿凝自言自語的嘀咕了一句,唐少帥還來不及氣的變臉,她就已經驟然“噗嗤”一聲輕輕笑開了花,拍了拍他的手:“好了我的少帥,我知道你的心意。後宅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交給我處理吧,我保證,這樣的事情,”她說着斂了笑,“絕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我的少帥?”來不及爲“你的心意”這樣的曲解辯解,聽得這樣的稱呼帶着幾分親暱的從她嘴脣裡吐出來,唐少帥的眉毛一挑,“夫人今天心情很好?”
“爲什麼不好呢?”瞿凝笑的很動人,眼眸深處卻帶着一股冰冷的意味,“有人在我身邊埋棋子,那豈不是說明,我還很重要?被這麼看得起,難道不是我的榮光?”
唐少帥啞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夫人啊,夫人!”
瞿凝微微一揚下巴:“何況我也當得起這種看得起,”她把今兒個和賽金花的交談細細對他說了,然後笑道,“當年既然連妓女都能混成公主,做出這種魚目混珠的勾當,難道我堂堂一個真的公主,還不能把魚目賣出一個珍珠的價錢?”
唐少帥瞧着她下巴微揚,帶着驕傲的樣子,心裡隱隱一動:“原來今日夫人借了我的名頭去邀賽金花過來,是爲了這個。”他想了想,眉目間卻浮出幾分微妙的感慨來,“但有一點,夫人可別忘了。或許百年之前,那些洋人是習慣了用真金白銀來和我們換好東西,可是現在他們嚐到了甜頭,若是利益巨大,那麼他們更習慣動用的就是火槍大炮了。這點夫人不可不防。”
瞿凝斜睨着他微微一笑:“不得不防?那請問夫君,我既然嫁給了你,難道火槍大炮面前,保護我不該是你的職責麼?”
唐少帥這會兒才真的笑了起來:“好好好,那就交給我吧。”
兩個人說話間已經到了飯桌旁邊,唐少帥在外頭忙了一天,也的確是餓了,便匆匆用了飯。
第二日晨起,不出意外的,枕邊人已經不在牀邊了。
瞿凝想起他們昨天的猜測,原本還帶着瞌睡的眼眸瞬間清明。
她清了清嗓子,本就候在門口的寶琴和素琴許是聽見了她出了聲,便匆匆端了水和洗漱的盆子進來,候在她的面前。
牀上的新婦慢悠悠的從被子裡探出一隻胳膊,白皙的皮膚上卻到處都是青青紅紅,斑斑點點。
那一塊塊顯然是被啃咬留下的痕跡,在嫩白如玉的肌膚映襯底下愈發顯得可怖起來。
瞿凝身上雖然已經套了小衣,卻也還是有更多遮不住的青痕,延綿的往布料遮住的更深處延伸。
“殿下!”素琴一眼之下一聲驚呼,連稱呼都忘了,更沉穩一點的寶琴雖然也有些吃驚,但她用手捂住了嘴,蹙了眉頭卻沒發出聲來。
她們這樣的陪嫁侍女,按照規矩,都是要聽房的。
只少帥和少夫人不喜歡房事有人在旁伺候或者聽壁角,她們也就略略避得遠一些。但饒是稍稍避開,總也不至於什麼都聽不見,昨晚實際上……牀的咯吱和女人的低吟,幾乎就響了一整夜。
但殿下身上的痕跡,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雖說女子肌膚柔嫩,可過了一晚痕跡還這樣重,那人昨晚難道沒控制手勁麼?
瞿凝齜牙咧嘴的從牀上慢吞吞的擡手擡腳,要了水。她低低“嘶”了一聲,一邊想起了什麼似的,倒是面上紅了一紅。
唐少帥這人,還真是經不起撩撥。
昨兒個晚上她的確是故意想要留下些痕跡的,但怎麼也沒想到,平時斯文冷淡的男人,一到牀上再被她一撩撥,就跟頭沒吃過食物的野獸似的,那叫一個如狼似虎,那叫一個不會憐香惜玉。
下嘴下手都毫不留情,到這會兒,她雖有七分誇張,但剩下的三分,卻是真的痠疼。
好在身上的痕跡雖深,卻並沒破皮,養幾日也就是了。
瞿凝一邊將身體浸入水裡,一邊任由兩個侍女給她擦洗背部,只在她們偶爾碰到痕跡的時候“嘶嘶”的倒抽涼氣。
素琴到底忍不住,急急就出口怨了幾句:“少帥也太沒輕重了!主子這身冰肌雪膚,他也下得了這樣的手!這得養多少天才能好啊。”
瞿凝幽幽嘆了一口氣,彷彿漫不經心又彷彿十分無奈:“到底是曾經的匪首,打仗出身手勁大,他這恐怕已經是留了幾分力了,他要是真由着自己的性子來,我現在能不能起的了身都是問題呢……”閉口不言,眉梢眼角卻像是多了幾分感慨,她旋即長嘆了一口氣,“但這樣下去,我的身子骨實在是吃不消的……或許,應該爲少帥納個通房來分擔一下壓力?”她彷彿感慨一般的低聲說道。
聞言,寶琴嘴角一抽,像是想要說什麼,最後卻又憋了回去,只長長嘆了一口氣。
瞿凝幾日後約了一家王府井專門銷售瓷器的店家談生意方面的事情,因是一早就約好的,瓷器店的地點也不是什麼僻靜地兒,她也沒就多帶人,只帶了兩個侍女,就輕車簡從的去了。
結果一進店門,往裡頭一看,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瞿凝還是忍不住的皺了皺眉頭:坐在裡頭看樣子在等着她的那個人,赫然就是孔景豪!
男子一身舊式儒衫,面容斯文,手上還拿着一把花鳥扇子輕輕扇着,也不管這已經是十月的天,涼的很了。
另外一邊放着一杯茶,時不時的呷上一口,倒是好整以暇的樣子。
瞿凝想了想,頓住了腳步,自嘲的微微一笑,竟是剛跨進門一步轉頭就要離去。但顯然,孔景豪已經瞧見了她,眼瞅着她轉身要走,他如何能容?
當即大步邁上前來,手一伸扇子一擋,身體彎了下去深深一揖:“大姑娘,好久不見了。”擡起頭來,一雙眼裡全是熱切的光,那雙眼睛在她身上滑來滑去,將她全身上下隔着衣服像是看了個夠,他這才嘆息一聲開口道,“大姑娘瘦了呢。”仿似憐惜,實則放肆的口吻,“爲何見了我就要走呢?孔某難道真的這麼讓人討厭麼?”
饒是有了心理準備,瞿凝的嘴角依舊是抽搐了一下。
她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脣,瞧了一眼站在她身後彷彿不知所措的兩個侍女:“孔先生不會是想跟我說,這是偶遇吧?”他既然攔在了身前,她再要硬走,便要和他有肢體接觸了。兩個侍女又像是丟了魂一樣站在那邊不知所措,她心裡有數,看了一眼店裡清靜的鋪面,便索性不再離去,反而順着他的意思走進了門,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孔景豪一默。
他倒是聽得出來,她話裡冷冷的嘲諷。
那一天看着她穿着正紅色嫁衣從宮中被吹吹打打的擡出去的樣子,彷彿又叫他的心絞痛了起來。
忍字頭上一把刀。看着她出嫁的事兒他都已經忍了,現在她一兩句含怨帶怒的嘲諷,他又怎麼會承受不下呢?
孔景豪索性光棍的認了,他點一點頭:“不瞞大姑娘,這家瓷器店,正是我家族的買賣。我山東孔家傳承近千年,在京中也是頗有幾家生意的,大姑娘要是想要買賣瓷器,便是看在……”他朝天拱一拱手,“那位的份上,在下也自然有求必應。大姑娘既然來了,就還是跟孔某直說吧。”他的笑容裡,帶着一種驕矜的得意---那是一種因爲底氣,像是雄孔雀一樣開屏一般的得意。
孔家,孔家,孔家!
瞿凝的瞳孔卻緊緊的縮了一縮。
山東孔聖人家,偌大名頭,傳承千年。
既有名頭,又有底蘊,哪怕是戰亂年代,但凡統治者沒失心瘋,也是會給孔家三分面子的。
便因如此,孔家將他們的根,牢牢的紮在了皇權統治的根基之上。
而革命,要革掉的豈止是皇權,革命所針對的,更是這些在皇權之下的既得利益者們。
所以她,現在其實已經站在了……那傳承千年的龐然大物孔家的對面。
孔景豪展現出來的財富越多,人脈越廣,她的心裡,忌憚也就越深。
是怕麼?畏懼麼?
或者是知道她們在她身邊也安插了人的時候擔憂麼?
或許都有,但更多的,還是在她心裡熊熊燃起的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