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聽慣的搗衣聲漸漸消失於身後,秋瑤摟着秋錚,默然地坐在車中,沒有探頭去看生活了十年的山村。
秋錚很乖巧地沒有多問什麼,眯着眼睛靠在母親懷中不知在想着什麼。
秦國左庶長王齕率軍攻打趙國,趙國令老將廉頗帶兵禦敵,廉頗以守爲攻,兩兵僵持了近三年。而
趙國必然難以以一己之力退敵,縱覽其餘五國,唯有楚國佔國力與地利兩個條件能幫到趙國,如此一來,趙國方面必須設法找人說服楚王發兵,而這說客的人選,多半會由食客濟濟的平原君挑選。
毛遂對此早已有了打算,本想等到趙國準備派人動身之際自薦前往,結果忽然聽說了另外一個消息,方纔想到了隱於齊國的秋瑤。
景相病重。
對於秋瑤同景差之間的淵源,毛遂縱然不是十分清楚,但也略知一二,秋瑤或許不願面對令自己失望的宋玉,但是故人病入膏肓,依秋瑤的善良性子必定會想回去看望,因而他才特意來了這麼一趟。
一路上車裡的母子都很沉默。
一月之後回到邯鄲,趙軍依舊在長平背靠着天險力抗強秦,毛遂以最快的速度將秋瑤母子安頓好,隨後重新回到平原君府上,因他此時還是平原君手底下的無名小卒,所以縱然消失兩個月也無人問津。
但是秋瑤知道毛遂終有一鳴驚人的一天。
等待的心情是煎熬的,想起景差的病,秀氣的雙眉便難以舒展,幸而有懂事的錚兒陪在身旁,只是一想到回楚之後可能會碰見的人,她心裡便涌起一陣難以名狀的感情。
是期待,是猶疑,是不安。
毛遂替他們安排的住處離平原君府上並不遠,爲的是到時候接應起來方便。因而秋瑤偶然間出門路徑平原君府邸,正好看見毛遂在門口拱手向一華服少年作揖。
按說平原君不會這麼年輕,秋瑤見毛遂出來,便順口問了下那少年是何人,一問之下,方纔大吃一驚。
原來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趙國著名將領趙奢的孫子趙括。
“趙小將軍一心抗秦的心意是好的,但是對抗久經沙場的老將,終究是稚嫩了些。”毛遂不經意嘆了口氣,卻發現秋瑤的神情有些異常,“怎麼了?”
秋瑤回神,欲言又止,望了望那少年隱沒與人羣中的背影,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知道一些戰國大事件,但並不清楚事情發生的具體時間,但是秦軍伐趙,趙括請纓,這一系列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一件事——長平之戰。
趙括自幼熟讀兵法,對於抗秦一事主動請纓,聲稱必將秦兵擊退,最後卻落得個全軍覆沒屍骨無存的下場,這就是紙上談兵的故事。
而後武安君白起下了死令,坑殺趙國四十餘萬軍民,血流成河。
白起,又是白起。
秋瑤白着一張臉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將自己獨自關在房中,整個人頹然地趴在了桌上。
她深知自己無法阻止這一場殘酷的屠戮,但是這場屠殺的主宰者是白起,這對她的心靈還是造成不小的震撼。
“阿媼?”門外秋錚的聲音聽上去帶着謹慎。
如果有一天,秋錚知道自己的生父是手上染着百萬人鮮血的人屠白起,他會作何感想?
她忽然憶起秦軍伐楚時,鄢城被水沖垮的城門與房屋,無數被淹死的軍民的屍體漂浮在渾濁的水面上的情景。
那被付之一炬的楚王陵,還有那些村民眼中,深沉的哀慟與絕望。
而這種悲劇,將要更深十倍的程度,被施加到趙國軍民的身上。
那四十餘萬死去的人中,更多的是無辜的百姓。
“阿媼?”秋錚又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怎麼了?”秋瑤回神,走到門邊打開房門,蹲下身平視着秋錚。
那充滿英氣的鳳眸,濃黑的劍眉,還有那傲然自若的氣質,當真像極了那人。
“晚飯錚兒做好了,阿媼要不要吃飯?”
“才教了你幾次,就已經會自己做菜了?”秋瑤微笑着摸了摸秋錚的頭。
“那是,阿媼可以嚐嚐。”秋錚自信地昂了昂頭。
“那好,我們去吃飯,讓阿媼嚐嚐錚兒的手藝。”秋瑤牽起秋錚的手,母子相攜共進午餐。
秋瑤擱下碗筷,對秋錚的手藝誇讚了一番。
秋錚笑笑,隨後擡起頭,認真而懇切地問了秋瑤一句,“我們這一回,是不是能見到父親?”
秋瑤一愣,沒想到秋錚會問出這個問題。
“怎麼會想到這個?”
“錚兒也不知道,只是錚兒有一種感覺,能見到父親的感覺。”
秋瑤一時無言,眉間頓時籠上一層淡淡的陰雲。
秋錚看了看秋瑤的反應,隨後有些失望地垂下頭,“其實見不到也沒什麼,跟阿媼在一起錚兒就很開心了。”
秋瑤聞言胸口一痛,她當然聽得出秋錚這一句話的言不由衷,也知道白起而今就在趙國,只是就她自己而言,她不願讓秋錚去見白起。
但是這也是她個人的想法,秋錚自出生起就沒見過自己是生父,自己卻要他那滿腔的期待化作失望,當真是自私的很。
即使一向懂事的秋錚很少提及父親,但是他他心底的期望,秋瑤一直都知道。
秋瑤猶豫了一會,作出了一個決定。
“阿媼過段時間要出去幾天,錚兒記得乖乖等阿媼回來。”
秋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阿媼什麼時候出去?”
“應該快了吧。”
但事實卻並沒有秋瑤預料的那樣。
秦兵壓境,趙軍卻沒有預想中的兵敗如山倒,這場戰役的時間比秋瑤想象中要來的長不少,據說雙方打得如火如荼不相上下。
但事情隨後又發生了轉變,廉頗主將忽然被撤,而馬服子趙括當上了趙軍的統帥。秋瑤終於有些按捺不住,找到毛遂與其商榷一番,準備動身前往長平。
“你當真打算去見他?”毛遂對於秋瑤的決定感到頗爲意外。
“錚兒不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對他不公平。”秋瑤回頭望向門內,“但是我也不能讓白起就這麼輕易就認回錚兒,他必須爲他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暌違十年,白起,再度見到你,不知道又是怎樣一副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