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差的態度驀然強硬起來,魏無忌縱然再禮賢下士,也難免心有不快,但念及宋玉之前的那封帛書,硬是將心頭燃起的怒火給壓了回去,疏離地笑了笑。
“是無忌唐突了,貿然問起子淵的私事。”魏無忌的微笑中不覺摻了一絲冷意,“只是武安君爲人較爲霸道,此事若不弄清,只怕難給他一個交代,景相也知道此番戰役魏國敗北,許多事情,魏國這邊也是身不由己。”
這是給自己施壓麼?景差心中冷笑,料想這信陵君終究也是爲了自己家國利益不惜犧牲他人的,“既然信陵君一開始便對此事不解,又何必幫出手相助。”
魏無忌聞言神情一凜,顯然已經有些不耐,“宋公子於無忌有開導之恩,無忌自然要出手相助,只是這件事情所牽連的不止是爾等私事,無忌不得不深入瞭解一番好尋求解決之策,景相拒而不答,不是對無忌的有意爲難麼?”
一面想要報恩,一面又不想吃虧,這信陵君的心思還真是難測。
景差嘆了口氣,表面上看着似乎是要妥協,但說出的話卻是綿裡藏針,“昔日平原君爲了一個跛足之人痛殺愛妾,而今信陵君爲了邦交強逼宋玉,兩者相較,信陵君大義遠在平原君之上。”
平原君乃是信陵君的姐夫,景差這番話怎麼聽都帶着譏誚的意味,魏無忌終於有些惱怒,起身厲色,“平原君殺妾乃是爲了維護門客尊嚴,若非如此,怎得千餘門客之心?景相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又怎擔當得起一國之相?”
表面上的平靜一旦被打破,接下來的對話便再難心平氣和,景差聽了魏無忌這話卻並不着惱,正準備接口,秋瑤卻恰在這個時候從外頭走了進來。
“就因爲幾句話就殺人,這樣草菅人命的行爲難道就是大義嗎?那麼多門客只看到平原君沒有處置侍妾而覺得心灰意冷,放要平原君殺了那名侍妾纔算解恨,由此看來,那些門客不過是本末倒置心胸狹隘之徒罷了。”
景差看到秋瑤進門先是一愣,待她把話說完,那一頭魏無忌的臉色已經隱隱發青,心中一喟,隨即走到秋瑤跟前橫了她一眼,“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這些不是你該插足的事情……”
“景相不必這麼憂心地護着她,一介目光短淺的女流所說的話,我還不會放在心上。”魏無忌起身,面帶不悅地掃了眼景差身後的秋瑤,那一眼裡的鄙夷秋瑤看得清清楚楚,不用說也知道是因爲什麼。
正要上前與他理論一番,擋在前面的景差卻不着痕跡地斜了斜身子擋住了她的去路,想到這裡畢竟還是魏國,秋瑤只得嚥下這一口氣,憤憤地看着魏無忌離開。
“什麼戰國四公子,也不過如此。”秋瑤相當不滿地乜了眼門口。
“子淵傷口癒合之前我們不能動身離開這裡,所以這幾天你我還是安分點的好,尤其是那個信陵君,記得敬而遠之。”景差有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他原本就打算將信陵君激走,但絕對不是用這樣的方式。
“……我知道了,只是有些看不慣罷了。”秋瑤撇撇嘴,識趣地應了一句,“爲了幾句話謀害一條性命,這些人的思維真是匪夷所思。”
景差回過頭看秋瑤,雖是雙眸低垂但面上仍是透着一股倔強,不由得笑了笑,“那個跛足者其實並非什麼士人,也不是平原君的門客,不過是他鄰家的一個平民,那些門客爲了這件事小題大做,確實不該。”
“你的意思是如果那個人是平原君的門客,這件事情就應該發生了麼?”秋瑤擡頭,一臉認真地看着景差。
“是的,就是這個意思。”景差本想這麼說,但是看着她認真的表情終究是把嘴邊的話嚥了下去,“或許你是對的,但這個世道的許多事都無法用對錯去衡量。”
秋瑤被他這話說得不免一愣,隨即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也是個貴族,思維模式應該和信陵君這些人更爲接近,心裡頓時有些發悶,“我只是覺得一個人的性命不該被當做是維護面子的工具。”
“你覺得平原君殺了那個小妾只是爲了維護自己的面子?景差挑眉,“我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那個小妾嘲笑跛足者是她的自由,那些話應該構不成人身攻擊,那個跛足者才比較惡劣,被說兩句就去煽動平原君手下的門客走人,然後生生逼死人家一條性命,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
“好一個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景差爽朗地笑了兩聲,“那你多半對平原君也有意見吧。”
“當然,這麼容易就受人家要挾,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話說到一半秋瑤噤了聲,因爲景差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異常,秋瑤只當是自己那句話惹到了他,只得訕訕地補了句“我這些是婦人之見,你就當笑話聽聽就得了。”
景差神色複雜地看着眼前一臉義憤填膺的小女人,隨即扯開一抹明朗的笑容,“我想你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只不過這些話私下講講就算了,在外人面前無論如何也說不得。”
“我知道,禍從口出嘛。”經歷了這些事情,她早已沒了原先那份稚嫩,但是她本能地覺得,自己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做出一副穩重老成的模樣,除了宋玉和景差。
彷彿多一份虛僞的沉着,就多一份虧欠。這當真是一種奇特的感覺。
“知道你剛剛還那樣對信陵君說話。”景差想向從前一樣做出一副教訓人的樣子,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嚴肅不起來。
“可是不把他氣走的話,他還會糾纏子淵不是麼?”
秋瑤的雙眼熠熠生輝,景差不由一愣,隨後眼底的笑意逐漸加深,“是,瑤瑤當真是冰雪聰明。”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動機,我只是沒想到他會爲了這事這麼有失風度,簡直像來尋釁滋事的。”
“不是像,根本就是。”景差苦笑了一下,幸虧他早就得到消息說秦王讓白起等人儘快班師回朝,不然這件事越往後拖對他們就越不利,“只是你怎麼會突然過來?”
“哦,我差點忘了,”秋瑤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小瓶,遞到景差面前,“這是荷君剛剛拿過來的藥,子淵說他的傷勢並沒有那麼嚴重,你無須拿出這麼珍貴的藥……只是,這藥究竟是什麼啊,這麼珍貴?”秋瑤好奇地打開瓶塞,輕輕地嗅了嗅,只聞到一股類似薄荷的清香,沁人心脾。
“這是大王賜予家父的上等良藥,當年汀蘭早產,陽兒先天不足,父親便把這藥給了陽兒,只是聽聞這藥藥性過大,本打算待陽兒十歲之後再服用的。”
秋瑤聽得一愣一愣的,腦子裡只要一個想法,這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難道這藥的保質期是永久?
“但陽兒現今身體健壯,這藥多半是用不上了。”景差笑笑,並沒有收回藥的意思,“既然子淵不用,你就把這藥留在身邊吧,看你平時多病多災多難的。”
“我哪裡多病多災多難,”秋瑤聽到景差的戲言不禁不悅地撅了撅嘴,然後打算將藥塞回去,“你那個寒症一直好不了,爲什麼不把這藥吃了。”
“寒症積久,這藥只可治癒急症,治不了痼疾,何況我的寒症一直有用藥調養,沒什麼大的問題,這藥就放在你身邊了。”話都說到這份上,秋瑤自然不好意思再拒絕,只是心裡總覺得缺了什麼,調整了下心情,將藥收好,秋瑤擡頭給了景差一個燦爛的微笑,“那這藥我就收了,大恩不言謝啊。”
“是是,大恩不言謝。”景差亦是忍俊不禁。
秋瑤一溜煙地又跑了出去,留他一人在原地,對着空蕩蕩的門口發怔。這藥再珍貴,怎比得上她的萬分之一?
她方纔三言兩語便說破了平原君殺妾一事,一再強調生命貴於顏面。
只是,他又該如何讓她明白,在這世上,上位者的毛髮都貴於平民的身家性命。
再深明大義的王族,也不會試圖改變這一切。
他想他永遠也不會向她說這些,宋玉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