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霜紅。冬未至,梅花卻已在開,只因此在山中。
山中的梅本就開得極早。
身穿青布衣衫的青年倚靠着梅樹, 神情睏倦。他目光淡漠, 像靜默幽深的潭水, 望着遠處的楓林。
“咚咚咚……”
“咚咚咚……”
三歲的孩童, 裹着繡紅白底的夾襖, 手裡轉着撥浪鼓,在青年的身邊慢騰騰地挪着小步子。
孩童的衣襟上彆着一枝梅花,剛剛綻放的梅椏, 上面點綴着兩三朵星星似的花骨朵。
“咚咚咚……”
“咚咚咚……”
胖嘟嘟圓滾滾的孩童終於艱難地蹭到了青年身邊,伸手拉住了他的褲腳, “啊啊”地叫嚷了起來。青年皺了皺眉, 顯得很不耐煩。
一頂青色小轎晃悠悠地從山腳下順着蜿蜒的山路被四個壯漢擡上山來, 擡到了青年的面前。
青年將拉住自己褲腳的孩童抱在了懷裡,警惕地看着這頂小轎子, 還有那四名轎伕。他已看出這四個壯漢都是武功不錯的練家子,雖然不是他的對手,但是爲了懷裡不住扭動的孩子,他也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警惕這些人。
忽然,他聽到有人在叫他, 聲音既熟悉又陌生, 卻是動聽得如同谷中的鶯語。
“阿飛……”
從轎中伸出一隻手來, 纖細光滑, 肌膚細白——無疑, 這是一隻極漂亮的手,光是這隻手已足夠讓人無限遐想, 想象坐在轎子裡的是怎樣一個美妙的人。當這隻漂亮的手伸出來時,一直跟着轎子的圓臉丫鬟立刻上前掀開了簾子,一個極美極水靈的女人就坐在轎子裡。她探出頭來看着青衣男子,朝他淺淺甜甜地笑:
“阿飛,兩年不見,你想不想我?”
青年的目光暗了暗,忽然將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一些:“你不應該來。”
轎子裡的女人笑而不答,反而看向阿飛懷裡的孩子,似乎想不通他爲什麼會抱着個孩子,不禁既驚訝又十分好奇地問道:“他是誰的孩子?”
阿飛卻垂着眉眼,冷冷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一聲輕笑從她嘴裡吐了出來,一點也不相信他的話。
“是大哥撿來的。”
“從哪兒撿來的?胖嘟嘟的像個球,真好玩!”
林仙兒掀開簾子,人也從轎子裡走了出來,圓臉的小丫鬟立刻走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她的手,將她的人扶到阿飛的面前。
林仙兒伸手在孩童的臉上戳了戳,那孩童好像很不喜歡別人這樣對他,竟極力地扭着脖子躲閃她的“輕薄”舉動。林仙兒不禁咯咯笑出聲:“他叫什麼名字?”
“葉開。”
“葉開?爲什麼叫葉開?”她一直都很好奇,爲什麼要叫這個名字。
“夜夜開心不擾人。”阿飛想了想,最後還是將實話說了出來。
“啊……”林仙兒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名字的由來竟然是這樣,她瞧着阿飛懷裡的圓球,不禁樂得捂住了脣角,卻還是讚了一句“真是好名字。”也不知是不是違心之詞。
阿飛靜靜地看着嬌笑不已的林仙兒,目光微微地擡起:“你來是見我還是見大哥?”
“見表哥。”林仙兒俏皮地說道,而後臉頰上漸漸地染上了一抹紅暈,似在害羞,卻又像在自豪:“我懷孕了呢!”
阿飛的左眼皮子不禁跳了跳,兩年不見林仙兒竟然懷孕了,這實在讓他料想不到,他更料想不到林仙兒竟然會嫁人——她也的確從未將她嫁人的消息傳過來過!
左眼皮子跳了跳的人還有李尋歡,他的眼皮子跳動的頻率絕對比阿飛還要快還要猛,因爲懷了孕的林仙兒此行是來找他的!
找他做什麼?
不論怎麼想,都絕對不是好事!
“你嫁人了?”李尋歡問。
林仙兒嬌笑:“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竟然還好意思說“怎麼可能”!!!
李尋歡只覺得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已在微微顫抖,他不是在生氣,卻恨不得立刻捏死林仙兒這個妖孽。未婚先孕,於她竟然一點點要遮羞的意思都沒有,她難道就不能有一點點羞恥之心?
“孩子的父親……”李尋歡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可是他若不問就好像不甘心,但是問後又擔心林仙兒回答他一句“怎麼可能知道”,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他一定立刻將她轟出去,不讓她與阿飛再有見面說話的機會!
哦,還有葉開!
好在林仙兒還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可是答案卻比不知道更加地刺激李尋歡一見她就脆弱無比的神經:“上官金虹。”林仙兒輕聲地說道。
“誰?”李尋歡只覺得自己大概是聽錯了。
“上官金虹,金錢幫的幫主,《兵器譜》排名第二的龍鳳環——上官金虹。”怕李尋歡還聽不清楚聽不明白,林仙兒不僅聲音大了些,說的也多了些。
說到這些時,林仙兒不禁向屋外看去。院子裡,阿飛正坐在全當矮凳的樹樁上,一隻手攤開在球一樣的葉開面前,小傢伙便用撥浪鼓一下一下敲擊着他的手掌心。
林仙兒不禁低下頭,輕輕地撫摸還十分平坦的腹部,臉上竟露出母愛的光芒。
此時,李尋歡只覺得自己兩邊的眼皮都已在跳,而且還跳得十分的熱鬧!
但是他還是不明白林仙兒來找他做什麼,這個女人的心思實在是很難讓人弄明白。林仙兒挽了挽耳邊的碎髮,莞爾一笑:“我已經有孕兩個多月了,再過不久就要顯懷了,姐姐那裡肯定瞞不過。”
“所以你要離開興雲莊?”李尋歡皺眉,他雖然和阿飛一直隱遁在這山村中,一些事,尤其是關於林詩音的一些事卻還算是瞭解,自然也知道自從一年前龍嘯雲死後,照顧管理整個興雲莊的人其實是林仙兒。
林仙兒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其實就算我離開,如今的龍小云也已經長大,斷不會讓興雲莊被人辱沒,可是……”
她嘆了口氣,搖搖頭:“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了李尋歡。李尋歡將信封打開,抽出裡信紙。薄薄一張信紙上也只寫了一行字::“九月十五夜,興雲莊有重寶將現,盼閣下勿失之交臂。”
李尋歡將信紙攤在桌上,右手在桌面上輕輕地敲了敲,而後看向林仙兒:“興雲莊有寶藏?”
“這得問你。”
“問我?”
“聽說是一本絕世武功的秘籍,你只學了秘籍中的一點皮毛,就已練成了驚豔絕倫的飛刀絕技。”
“……”李尋歡微微一皺眉,忽然想起了兩年前林仙兒說起過的那本小冊子。
林仙兒嘆道:“恐怕就是它了。”
“那究竟是本什麼樣的冊子?”李尋歡不禁追問道。
“你聽說過王憐花嗎?”林仙兒不答反問,卻又不等他的答案,徑自繼續說了下去,“那本冊子名叫《憐花寶典》,我這麼說你總該明白它的來歷與價值,也該明白這本書足以讓現在的興雲莊變成衆矢之的,讓這個平靜許久的江湖再次變成一鍋沸騰的粥!”
李尋歡自然已經明白這本秘籍的來歷,以及它的可怕之處,只是不明白爲什麼這本秘籍爲何會出現興雲莊,出現在他舊居的房中。
而現在,《憐花寶典》又在誰的手中?
難道真的與林詩音有關?她是否真的已將它給了自己的兒子?
李尋歡不願去想,無論如何林詩音在他心中都是完美的,他們少時的情誼也是單純完美的,那時的林詩音絕不會對他有所隱瞞,更不會對他做這樣對不起的事情。
“你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林仙兒一副完全不知情的無辜表情瞧着李尋歡。
李尋歡卻吃不准她說的是否屬實。他重新又將信紙撿起,拿在手中看了看,臉上的神情忽然變了變。他忽然低沉着聲音對林仙兒詢問:“一年前,龍嘯雲是不是死在荊無命手中?”
林仙兒吃了一驚,沒想到李尋歡會忽然將話題轉到這方面,但她神情恢復得極快,回答得也十分老實:“是。”
“你倒是很清楚。”李尋歡冷冷道。
“我好歹也算是上官金虹的女人,有些事情當然更容易知道一點。”
“荊無命殺龍嘯雲,是不是與你有關?”
“我?”林仙兒目露驚訝,難以置信地反問道,“你怎麼會懷疑我?你以爲是我指使的他?像我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指使得了荊無命?”
她忽然哀哀地低下頭,低聲道:“我要是有這麼大的能耐,我的孩子也不用受這樣的委屈,生來就只有母親沒有父親。”
李尋歡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禁驚訝於她此話中的含義:“難道上官金虹不要你肚子裡的孩子?”這令他十分意外,像上官金虹這樣有權有勢的人,縱然對女人無情無義,但自己的骨血總不會隨意拋棄在家門之外,受人冷眼纔對。
林仙兒卻是搖搖頭,面上的笑意竟變得有幾分悽麗:“你以爲我爲什麼要走?就算是怕姐姐看出我未婚先孕而對我不滿,我大可以搬離到別處,但就近護着他們母子又有什麼關係?”
“若不是上官金虹已想要殺我,我又怎麼會來找你——兩年前你那一刀的警告,難道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