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低下頭，手指摳在門沿上，他知道任何人都不會喜歡看到那樣的情景，此刻他在李尋歡心中一定十分難堪。
他躺在牀上時怎麼也睡不着，只會一直去想，想李尋歡會不會討厭他，看不起他。只要一想到會被這個人看不起，他就痛苦得要命，胸口窒悶得幾乎喘不過氣。
若不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他早已經逃走，不再出現在李尋歡的面前，不再讓他聽到他的名字，甚至不願讓他想起他。
他甚至不再去考慮闖蕩江湖的事情——阿飛猛然發覺，若是被李尋歡看不起，再大的名氣對他來說都沒有用了。
這樣的覺悟令他更加忐忑難安，李尋歡竟已在無形中代替了本屬於他父親的那份地位，成爲他精神的寄託與靈魂的嚮往。
可是，他卻在這個人面前露出那樣醜陋的一面！
“大哥，我對不起你……”
此刻，除了這一句話，阿飛竟說不出其他。
李尋歡卻搖頭“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是我……對不起你。”他背對着阿飛，少年看不到他的正臉，更看不到他眼中的難堪、懊悔與不甘，只能看見他蕭瑟的後背。
阿飛感到困惑，實在不明白李尋歡話中的含義。忽然，一種難以明喻的晦澀滋味堵在他的喉嚨上，令他喃喃不能言語——他的直覺一向很準，何況李尋歡的情緒掩飾得並不好，任何人都能從他的背影中體會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原本想詢問李尋歡何出此言，可是他退縮了，只能靜靜地站在門內，看着門外的男人，等待着他。
“阿飛……”
風猛地將雪花拍打過來，李尋歡迅速地閉上眼，感受大片的雪花從臉上撲落下去。
他握拳抵着自己的下脣，咳嗽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將要說的話難以啓齒，但是爲了少年，他必須裝作一個狠心絕情的人——他要將少年趕走，趕出興雲莊，趕出龍嘯雲……和他自己的視線。
他沒有辦法怨恨龍嘯雲，也願意用自己的所有去償還對他們夫妻的虧欠，卻絕不忍心阿飛捲入他們的糾葛進而受到傷害。
即便他有多麼捨不得有多麼不甘心，都只能放手讓這個少年離開他，離開這個危險之地！
阿飛瞪大了雙眼，心中傷心極了：“我知道你……你看不起我……我只希望……”阿飛感到慚愧、羞憤，幾乎要咬掉自己的舌頭，卻只能怨懟自己。他原本想說的話也因爲太多的負面情緒而說不出口——他甚至擔心，如果將自己的希望說出，會不會太不要臉，會不會讓李尋歡更看不起？
李尋歡依舊搖了搖頭，出聲打斷了阿飛漸漸消沉的思緒：“我並沒有看不起你，我只擔心你再留下來……會看不起我！”李尋歡穆然睜開雙眼，直視迎面撲來的雪花，心中似已下了決心一般轉身，看向阿飛。但是當他看到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樣時，剛剛纔狠起的心腸卻立刻充滿了同情。
阿飛擡起頭，看見了李尋歡眼中的同情，以及，在淺顯的寂寞之下，掩藏着的濃郁的眷戀。
阿飛突然緊張起來，感到心口突突的撞擊聲猛烈得已經傳達到了自己的耳裡！
他終於明白李尋歡要趕他走，並不是因爲討厭他、看不起他，而是因爲別的原因。
但是，若李尋歡是因爲討厭他、看不起他而要趕他走，那他一定馬上就拿起鐵劍離開！
如果不是，那無論是什麼原因李尋歡都別想趕他走！
“我不走。”阿飛清冷的聲音由低漸高地響起，“我答應了林仙兒要幫她捉住梅花盜。”
“有我在，你不用擔心她和梅花盜的事情。”李尋歡輕聲道，他的聲音很軟很虛弱，彷彿力氣都被少年抽走了一般！
阿飛歪着頭看他：“那我呆在你身邊。”只有呆在李尋歡身邊，他才覺得江湖並不是那麼不堪，英雄也並不多像龍嘯雲、秦孝儀之流徒有虛名。
何況此刻，阿飛從李尋歡的眼中分明地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儘管他在不斷地催促他離開，可是他的眼神卻充滿了眷戀、無法割捨的痛苦。
不知爲何，面對這樣的李尋歡，阿飛有一種心驚肉跳的不安感。這種感覺壓迫着他，令他心慌，他必須將所有的意志都用來抵抗，才能勉強穩住自己的呼吸。
李尋歡伸出右手輕輕地撫摸阿飛稚嫩的臉龐，此刻微微歪着腦袋的少年顯得天真可愛。“你爲什麼要執意呆在我身邊呢？”李尋歡的聲音依舊柔軟，卻不像剛剛那樣無力。他的嗓音沙啞，似在努力壓抑着什麼，他觸摸在他臉龐上的指尖甚至在微微的顫抖。
阿飛想要回答，想要告訴李尋歡有太多的理由讓他想要呆在他的身邊，可是第一個字音還沒有從他的喉嚨發出，李尋歡已經低下了頭，親吻了他微微張開的嘴脣。
阿飛瞪大了雙眼，心臟突突地跳得越發猛烈，好像要努力從他的胸口掙脫出去，就像春日裡河邊被他驚動的野牛一樣。
阿飛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口水，從自己微微張開的嘴脣之間他彷彿能汲取到對方口中屬於竹葉青陳年的酒香。
少年眯了眯眼，感受着碾壓在雙脣之上的柔軟，與細微的溫存之感。他忽然很想嘆息，想要緊緊地抱住這個正在親吻自己的男人，但是對方卻撤退了。
李尋歡的右手撫摸着阿飛的耳朵，食指的指腹在耳垂上緩慢地摩挲，最後滑落在細嫩的頸子上。然後，他挺直了後背，右手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阿飛張大了眼睛，目光落在李尋歡的嘴脣上，彷彿第一次看到李尋歡的嘴脣這麼紅這麼豔。
李尋歡的左手一直都撐在門板上，忽然他整個人都伏在了上面，猛力地咳嗽了起來。
當他終於咳嗽夠了，才重新挺直了腰，卻沒有辦法直視少年。可是就算這樣他還是固執地要趕走阿飛，將他從自己身邊遠遠地趕走，讓他能夠遠走、能夠高飛。
阿飛的神情漸漸地冰冷，他心口剎那間泛起的激情因爲李尋歡的執意“驅逐”，而不得不從剛剛的親密溫存中冷卻下來。
但是即便這樣，少年也沒有答應要走。
若說固執，這個世界上有誰能比得過阿飛？
阿飛的固執令李尋歡惱怒、痛苦，阿飛的每一聲拒絕都讓他的心臟揪緊了一般生疼：“阿飛，你還記不記得昨晚問過我什麼？”
“我記得。”
“那你現在應該知道我騙了你，我對你好絕不僅僅是因爲你是我的結拜兄弟。”
“我知道，至少你不會去親吻龍嘯雲的嘴，也不會想要去牽他的手，或抱他。”
“你既然知道爲什麼還不肯走？你知不知道酒鬼的自制力從來都不好……咳咳……”
他咳嗽的聲音越來越響，阿飛就靜靜地等在一邊，直到他的咳嗽聲停歇了才冷冷地看向外面：“我不走，是因爲你發過誓，再趕我走，你就再也不能施展飛刀。”
阿飛側過臉，看向李尋歡：“你現在趕我走，是要食言而肥，還是……”
李尋歡愣了一下，轉過頭來看阿飛，然後他看到少年的眼中迸發出一道火花，明亮、燦爛卻冰冷，將他的視線牢牢地吸引，像一把鎖一樣將之困住。
“你是要食言而肥，還是已不再想拿起飛刀？”
此刻，阿飛想起了昨天同林仙兒單獨在一起時，她對他說的話：
“阿飛，你看，在興雲莊，每一個人都討厭李大爺，就連他的親人、結拜大哥都討厭他、恨他。”
“好像所有的情義都將他拋棄了——像他這樣的熱血男兒怎麼受得了？”
“阿飛，你一定要陪在李大爺身邊，守着他，讓他知道還有人信他、愛他、明白他。不然……我怕他真會死在這兒……”
李尋歡絕沒有想到阿飛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少年盯着他的目光似已看進了他的心裡，將他變得透明。就在他錯愕得不知如何回答時，少年忽然眨了下眼，冰冷的目光變得柔軟而迷茫。他的嘴脣微微張開，輕聲呢喃，似乎只在對他自己說話一般：“我原本以爲喜歡的是林仙兒，但是被你親了之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