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初雪

夫妻十幾年,生兒育女,吳憲和劉氏夫妻的臥房裡第一次陷入了死寂。

吳憲瞪視着劉氏,而劉氏則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自顧自的整理着吳憲的衣裳,最後一個丫環也退出去的時候,吳憲終於暴發了。

“這都是因爲你的好寧姐姐!”

“寧姐姐救過我的命。”劉氏說道。

“但也不能拿整個吳家賠給她!”

“曹淳現在還是個孩子,有你的教導他不會走彎路,況且萬一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他不過是個庶女的夫婿罷了。”

“你說得倒輕巧。”

“柔丫頭嫁給他,總比被二弟兩口子弄到四皇子府裡要強。”

“我不信二弟有本事無聲無息的把她弄到四皇子府去。”吳憲太瞭解劉氏了。

“二弟是需要管一管了。”劉氏說道。

“我們現在說的是七丫頭的婚事,她不能嫁曹淳。”

“不嫁曹淳她還能嫁誰?”

吳憲瞪了劉氏半天,劉氏默不作聲的把自己繡了很久的荷包撿起來繼續繡,“我去曲姨娘那裡歇了。”吳憲拂袖而去。

“送老爺。”劉氏起身恭送。

劉氏對吳柔目前還算滿意,這體現在吳柔的待遇上,吳柔看着自己餐桌上久不得見的奶饅頭,淡淡的笑了。

“珍珠姐姐來了。”貝葉一邊說着,一邊親自替珍珠撩了簾子。

吳柔站了起來,“珍珠姐姐。”

不管主子們對她的態度如何,珍珠從來都是謹守着本份,向吳柔施了禮之後,吳柔再三讓了,珍珠纔在繡敦上搭了個邊坐了。

“珍珠姐姐越發的精神了。”吳柔說道,吳家這樣的大家族,長輩房裡的小貓小狗都要敬讓三分,更何況珍珠這樣得臉的大丫環。

“七姑娘不要再誇奴婢了,奴婢快要羞死了。”珍珠說道,“七姑娘倒真的是越出落越標緻了。”

“都是託太太的福。”吳柔笑道,“不過太太今天早晨看起來有些沒精神,不知道是不是身子不舒爽。”

“太太昨個晚上作了個夢,再沒睡好,這會子已經又歇了,奴婢這才得閒出來到七姑娘這裡逛逛。”

“太太身子好,纔是我們這些兒女的福份。”

“七姑娘果然孝順。”珍珠說道,“太太也是心事多,府裡的三位爺來年都要春闈,三爺、四爺倒罷了,終究是年紀小,再考幾年也是成的,二爺卻是有些耽誤了,若是出了差失可怎生是好。”

珍珠這話說的奇怪,吳承平年齡說起來也不大,古來六十中進士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吳柔卻像是沒聽出來似的點頭,“二哥是有些大了。”

“二爺偏偏是個愛乾淨又挑食的,這府裡內廚房的吃食半點不用,只用自己院子裡小廚房裡的吃食,除了佳期姑娘親手烹煮的之外連二奶奶親手做的點心都不吃,太太擔心二爺的飲食,這春闈一考就是三天,號房裡又冷,身子不養好怎麼成。”

珍珠處處說的是擔心吳承平的身子,細品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吳柔臉上的笑漸漸的有些發僵,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這屋子裡的珍珠和吳柔卻都是會說的也都是會聽的。

“二哥怎麼如此任性?二嫂也不勸勸他,明個我就去說說他去。”

“有勞七姑娘了。”珍珠笑道,“瞧奴婢這個記性,太太昨個兒得了些上等的藕粉,吩咐奴婢各院都送些,特意囑咐了奴婢說二爺和七姑娘都愛吃藕粉,叫奴婢不要忘記了,可奴婢偏偏是忘了,七姑娘不如打發人陪奴婢走一趟,取了藕粉來。”

“我正想吃今年的新藕粉該下來了,太太果然是最疼我的,知道我愛吃這個。”

“七姑娘明天不是要去二爺那裡嗎?不如把二爺這一份也取了吧,勞煩七姑娘捎過去。”

“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可勞煩的呢,貝葉,你隨珍珠姐姐走一趟吧。”

貝葉回來的時候吳柔正捧着詩經看書,見貝葉捧着兩大包的藕粉不由得笑了,“把藕粉放下吧,這紙包也太簡薄了,待我重新用盒子裝了再送到二哥那裡。”

貝葉很快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吳柔和壽嬤嬤。

“壽嬤嬤,太太是什麼意思你聽出來了嗎?”

“庶女是疥癬之症,庶子纔是心頭之刺。”壽嬤嬤說道,宮裡、民間都是一樣的,庶子沒出息會被人瞧不起,太有出息卻會要命,劉氏不喜歡吳柔,但更不喜歡吳承平。

庶女們嫁得再好,也沒有姑爺會把姨娘當成岳母恭敬,誰取庶女看的都是吳家的金字招牌,可是庶子卻是不同的,吳承平真的考出個功名出來,孫姨娘纔算是徹底翻身了。

幸好自己是穿的,吳柔看着那包藕粉竟有些慶幸,她與吳承平除了這身體上的血緣關係,交集少得可憐,在古代這麼久,現代的那些法律意識也淡薄得很,更何況無論是什麼時代都是強權既真理,劉氏想要借她的手除掉吳承平,是給她機會讓她交一份投名狀,否則劉氏未見得沒有別的法子搞死吳承平……

她自己自穿越以來做錯了那麼多事,用表忠心來彌補顯然是不夠的……劉氏要的更多,吳柔的嘴色竟然泛開了笑,在發現壽嬤嬤的目光之後,又轉爲哀悽,“可是他畢竟是我的親哥哥……”

“曹淳或者是二爺,七姑娘總要選一個。”

別人都說庶媳難爲,關氏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這話的意思,初嫁進來時她年紀小,不懂在吳家這樣的大家族裡的生存之道,幸好有劉氏照應着,才讓她一點一點的學了起來,如今在外人眼裡,關氏是吳家合格的二奶奶,打扮得體,和謁親切,孝敬婆母恭敬長嫂,但是她沒想到的是,最不滿意她的卻是她自己的丈夫。

吳承平嫌棄她不夠美貌,不夠溫柔都是假,她現在明白奶孃說的是對的,吳承平嫌棄她的是她的“不孝”。

在關氏看來,她不把孫姨娘當成婆婆孝敬,佔的是個理字,自古以來姨娘就是姨娘,就算是自己丈夫的生母也只不過是個姨娘,拿來當婆婆孝敬實在是太過折辱她這個吳二奶奶。

吳承平那裡卻是一個情字,孫姨娘是他的生母,關氏看不起孫姨娘,連帶的在吳承平眼裡就是看不起他這個庶子,他這樣有才華卻出身不好的庶子,最怕的就是被看不起,被自己的妻子看不起這件事,實在是讓吳承平受不了。

兩夫妻漸漸的也就相對無言了,吳承平輕易不登關氏的門,整日只與丫環們混在一起,幸好有劉氏壓着,纔沒有寵妾滅妻的事情發生。

見事情如此,關氏不禁有些後悔,可是又有些放不下架子,事情也就這個僵着了,她除了寄情書畫,也只有偶爾到歐陽氏那裡坐坐逗弄一下歐陽氏的長子這個消譴。

關氏今日到歐陽氏這裡時,沒想到吳怡來得比她還要早,正抱着吳家的長孫吳伯年教他念三字經。

“五妹今日來得真早。”關氏笑道。

“二嫂來了。”吳怡抱着吳伯年起了身,讓了關氏上座。

“五妹小小年紀哄起孩子來卻比我有耐心煩。”關氏捏了捏吳伯年胖胖的小臉。

“我原也不喜歡小孩,連九妹都懶得哄,看見伯年卻喜歡得不行。”吳怡笑道,吳伯年在她懷裡掙扎了兩下,“姑姑,下地,下地。”

吳怡放下了吳伯年,吳伯年跑到關氏那裡伸手,“糖,糖。”

關氏從荷包裡拿了兩塊桂花糖出來給他,“這孩子,我每次來都會給他帶糖,時日久了見我第一件事就是要糖。”

“他啊,現在只有吃的心眼,我教他念三字經,他倒像是沒聽見一樣。”吳怡笑道。

“他還小嘛。”關氏摸了摸吳伯年的頭髮,吳伯年長得很漂亮,白白嫩嫩的不說,一雙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脣紅齒白的倒似個小姑娘,見關氏和吳怡在說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聽着兩個人說話。

“不小了,不小了。”他拿着糖在地上一邊跑一邊說道。

“這孩子,自從會說話就沒消停過。”吳怡笑道。

關氏看着吳伯年,眼裡卻流露出嚮往來,吳伯年已經兩歲多了,她嫁進吳家也快兩年了,肚子卻全無動靜。

“二嫂這荷包的花樣倒是別緻。”吳怡知道她的心事,有些話卻不是她一個小姑子能說的,只得指了關氏的荷包說事。

關氏解了荷包下來,荷包的花樣是石中蘭花,不似是一般的閨閣花樣,倒有些像是大家的書畫,遠遠的看去竟像是畫上去的而不是繡上去的,上面四個題字蘭質蕙心。

“這是我在家時父親書房裡的一副畫,我描了做花樣子,卻沒耐心去繡,如今嫁人了,半月前閒來無事找出來,竟然繡成了。”

“二嫂是個手巧的。”吳怡看着荷包,心裡卻有萬千思緒,關氏剛嫁進來時略顯豐盈的身材和圓圓的萍果臉,不知道什麼時候慢慢消瘦了下來,臉瘦成了瓜子臉,身子也單薄的很,眼角眉梢略帶着三分的哀愁,婚姻給這個可愛的女孩的不幸要比幸福多得多。

“在家時我娘說我的繡活不好,如今怕也要嚇一跳了。”關氏說道。

兩個人正在說着話,一個眼熟的丫環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二奶奶,二爺咳血了!”

“大夫不是說只是外感風寒嗎?怎麼會咳血?”關氏忽地站了起來,吳怡也跟着站了起來,這是在缺醫少藥的古代,咳血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雖然對二哥吳承平沒有什麼好印像,在這種時候表現冷漠也是非常失禮的。

“二嫂不必着急,也許只是咳得厲害了,傷了喉嚨。”吳怡安慰着關氏。

兩個人正在說着,本來在正院裡幫着劉氏管家的歐陽氏也回來了,一見這個情形也表現出憂色來,“是啊,弟妹不必着急,我跟五妹陪你一起回去。”

歐陽氏、吳怡陪着關氏回到吳承平和關氏的小院時,正巧看見孫姨娘在屋外哭,見了關氏和吳怡一起來了,直接退了開去,關氏和吳怡沒有說話,歐陽氏卻皺起了眉,她可不是關氏要顧及吳承平的面子,吳怡要顧及姑娘的體面,她本來就對孫姨娘沒有什麼好印象,她跟關氏關係好,自然認爲關氏跟吳承平變成現在這樣,跟孫姨娘的挑撥有關。

如今孫姨娘見到她們三個竟然不施禮,自顧自的走了,簡直是火上澆油一般,“那人是誰?怎麼見了主子不知道行禮,自己跑了?給我抓回來!”

孫姨娘一聽歐陽氏的話,立刻轉回了頭,跪下了,“給大奶奶、二奶奶、五姑娘請安。”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孫姨娘啊,怎好行如此大禮呢?”歐陽氏不陰不陽地說道。

“我……我一時風迷了眼,沒看見大奶奶、二奶奶、五姑娘來了,請大奶奶、二奶奶、五姑娘恕罪。”

“恕罪倒是不必了,孫姨娘一直身子不好,如今天冷得很,孫姨娘還是在自己的院子裡靜養爲上,來人,送孫姨娘回去。”歐陽氏的話一說出口,等於絕了孫姨娘來看望吳承平的路。

此時屋裡屋外只隔了窗,外面人說的話裡面聽得清清楚楚的,忽然只聽見屋裡一陣驚呼:“二爺又咳血了!”

關氏也顧不得站在那裡左右爲難了,直接衝了進去,卻看見吳承平半臥在牀上,牀邊坐着通房丫頭佳期,嘴角上帶着一絲血絲,見到關氏來了,吳承平竟無半絲喜意,將臉轉到了一邊,“你怎麼來了?”

“二弟這話說得沒道理,你病了,弟妹自然要來伺侯你。”歐陽氏拉着傷心的關氏的手說道,“這位姑娘又是誰?”歐陽氏覺得吳承平的小院簡直是剝離於吳府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一個通房的丫頭,見到主子來了竟然在牀邊坐得穩穩的。

“奴婢佳期給大奶奶、二奶奶、五姑娘請安。”佳期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的跪下了。

“我可不敢受這個禮,姑娘在牀邊坐得好穩啊,真不知道這腳踏是用來幹什麼的,難道是給你們家奶奶留的?”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是一時情急!”

“好一張利嘴,今個兒你情急了,明個兒她情急了,主子們一個個的都還要體恤你們。”歐陽氏說道,“來人,拖下去掌嘴!”

吳承平只覺得耳朵嗡嗡直響,歐陽氏嘴裡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針一樣的扎進他的耳朵裡,可是歐陽氏說的是禮法規矩,佔得是理字,就算是他心疼生母,心疼寵愛的丫環竟然也發作不得,更不用說歐陽氏是長嫂,別說發作不懂規矩的下人,就算是直接罵他,他也得聽着,他只能將一腔怒火燒向妻子。

“你跑到哪兒去了?大夫來了你不在,我吃藥的時候你還是不在!二奶奶好大的架子啊。”

關氏被他說得一愣,吳怡暗自拽了拽要張嘴替關氏說話的歐陽氏的袖子,歐陽氏也只得忍了氣。

“大夫來的時候我在,我是在相公吃了藥睡了之後走的,想來相公沒看見我吧。”關氏說道,她只覺得從心裡往外的發涼,歐陽氏說的話她聽起來也難過,因爲她不受丈夫重視,連帶着連自己的院子都管不好,纔會有這麼多沒有規矩的事。

“二哥,你別怪二嫂,二嫂聽說你病了,急得在路上就哭了。”吳怡出來做和事佬,“你是叫佳期的吧?你們二爺怎麼病重的?”她溫言問跪在地上掉眼淚的佳期,不經意間走到她跟吳承平中間,隔絕了她向吳承平求救的目光。

歐陽氏身邊要過來拖走佳期的婆子,見吳怡問佳期話,都暫退到了一邊。

“回五姑娘的話,二爺早晨起來有些咳嗽,二奶奶派人請了大夫,大夫說是外感風寒,開了藥方,就走了,二爺吃了藥之後就睡下了,睡醒喝了一碗藕粉,又覺得想咳,誰知道……竟……咳了血。”

“你們除了請二奶奶之外,有沒有去稟明太太,再請名醫?”

“這……”佳期低下了頭。

“你下去吧。回頭自己去管事的嬤嬤那裡領罰。”吳怡說道,佳期再想向吳承平求救,中間卻隔了個吳怡,歐陽氏身後的婆子也虎視眈眈地看着她,佳期並不是個傻子,只得退了出去。

“二嫂如今傷心不是法子,還是要稟了太太,拿老爺的拜帖去請名醫來替二哥診治最爲要緊。”吳怡說道。

歐陽氏也過來安慰關氏,“五妹說得是,還是要請名醫診治最爲要緊。”

關氏派了身邊的陪嫁嬤嬤親自去正房稟報吳承平病了的事,自己坐到了吳承平的牀邊,不住冒虛汗的吳承平擦汗。

吳承平本來就病得難受,身邊親近的人又一個一個的被斥責,本想再發作關氏,可是歐陽氏和吳怡都在,他又發作不得,只得躺在那裡閉目裝睡。

劉氏很重視吳承平的病,下帖子請的竟是宮中退養的御醫喬大夫,那喬大夫已經年過花甲,走路都有些發顫,看起病來卻是非常精到的樣子,號完了脈又問了些症狀,也不說什麼,直接到了外屋。

陪他來看診的吳承宗見他神色不對,就跟了出去,“大夫,我二哥這病是……”

“看着像是癆症。”

吳承宗捂了嘴,“可是我二哥只是早晨起來才發熱的……”

“這癆症並不是發高熱,而是低熱,二爺年輕,想必是沒有在意,不過也只不過是看着像。”喬大夫說道,揮筆寫了個方子,“照這個方子抓三副藥,若是有效,八成就是了。”

吳承宗接了藥方子,轉頭望向窗外,飄飄灑灑地竟然下起了雪來,現在是十月末,京城的這個冬天來得有點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