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軫, 傳令下去,三軍待命。”重耳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悲喜, 似乎一切都早已預料。他對着先軫講話, 卻牽起了我的手, 捏得緊緊地:“寡人, 要同楚王單獨決戰了。”
“先軫, 你去告知宋王,讓他給齊、秦二王許以厚酬,讓齊、秦分頭去征伐曹、衛。”重耳的眼簾微垂, 說得不緊不慢。似乎這些事,他早就想好了“楚王不願放棄曹、衛, 定不會答應齊、秦。齊、秦爲得到宋酬, 必然恨楚。如此這般, 齊秦就無路可選,只得與寡人並肩作戰了。至於曹衛邊境上的魯國, 它會懾服,不足爲懼。”
先軫依計納言,傳令宋王。齊、秦果然憤楚之貪婪,答應聯晉伐楚。相反,熊惲的盟友曹、衛已成晉之附庸, 形勢在一時間被扭轉了過來, 變成諸國協力一心, 直指楚國。
沒想到, 熊惲很快就派使臣來曲沃, 表示如若晉國放過曹、衛,楚便撤宋之圍。
“大王, 不能和。”狐偃同先軫竟相攜來寢宮,勸重耳千萬不要答應熊惲。
“爲何?”重耳一手將我摟在懷中,一手拿着酒斛,嘴角浮着讓人琢磨不透的笑。
“若和,則楚利多,大王利少。”先軫直言勸誡。狐偃也補充道“先大夫說的是,倘若和解,大王先前的心血,幾乎全部枉費啊。”
重耳不答他們兩個,反而用手捏了捏我的下巴:“你說,寡人該不該和?”
我記得一個成語,叫“退避三舍”,就是講得晉楚開戰的,所以重耳應該是選的不和吧。“我不知道該不該和。”我雖明知結果,卻還是答了不知道。有些不想直面晉楚大戰,心有不忍……
“哈哈,寡人決定和。”重耳笑了,神態是那樣平和。如今的他,好像真的變好了很多,寬容大度得不像他了,不像那個一心要稱霸的他。
“大王—”先軫和狐偃齊齊急呼,憂心忡忡。
“唉,不必多說了,寡人主意已定。”重耳淡散的朝他們擺擺手“若依楚王之言,宋、曹、衛三國皆可無兵災之禍;若寡人不肯和解,三國必遭塗炭。寡人本意救宋,既然能讓宋免於災禍,又何苦去擔罪責,做寡德之君?倒不如和了的好。”
“可是,大王——”狐偃還欲再說什麼,先軫卻暗地裡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狐偃偏頭看看先軫,兩個人的眼神在幾秒內交流着,而後雙雙恭謹地跪下,請求告退“大王聖明—”
“哈哈,你們都退下吧。”重耳的雙瞳清澈如洗,彷彿根本沒有看見狐偃與先軫的小動作,他笑看着他們退下,等到這寢宮內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便立馬將脣,貼上了我的嘴。
“重耳。”我偏頭過去,避開了他。“你明面上講和,私下不會還有什麼事嗎?”
他見我躲過他的吻,嘴角一擡,稍稍拉長,卻還是緊抿的,不曾答話。
我見他這副模樣,心底又生起許久未曾有過的寒意,悠悠的說:“重耳,你做什麼,我都不怪你。只是…你不要瞞我,不要騙我。”擡起頭,直對上他的眼眸:“你可有事,暗中瞞我騙我?”
“沒有。”他笑着回答,答得是那樣肯定。“丫頭,我若有事暗中騙你瞞你,叫我必遭橫死……”
“別,別,你別下什麼毒咒。”我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制止他,卻做不出來。反倒將目光偏了開去:“你說咒,說誓,都沒有用。你若真騙我瞞我,我說不定,會離開你……”
“不行!”他忽然就高昂了聲音,呼出的氣體無比熾熱,猛地將我按住……
……
重耳答應議和,熊惲卻忽命楚將成得臣,調轉所有正從宋國撤退楚軍,再加上數倍在楚國宮內的軍隊,出乎意料地傾巢向晉國殺來。
這個熊惲,當真是假仁假義,出爾反爾,虧我前幾日還不忍見他與重耳兵刃相見。“楚王實在過分,重耳,我同你一道去迎敵。”
“算了,戰事緊急,我擔心你的安危。”重耳又要拒絕我,他眼中燃着火焰,直勾勾低頭盯着我,道:“而且,你去了,我會分心……”
“不行,我要同你一道。”楚國也分三軍,爲左、中、右軍。在諸國之中軍力最爲強盛。聽說這成得臣,行軍打仗最爲厲害。無論刀山活海,我都要和重耳一起共赴。我告訴他:“你想要什麼,想爭什麼,我同你一到站風口浪尖,一起爭。你有了安危,我纔好拼盡全力!”
他的雙瞳微微縮緊,隨即用很平常的聲調,允諾了我一聲“好。”
他答應我,同他一道去前線,抗擊楚軍。
“大王,大王。”齊姜卻在這個時候,慌慌張張的的跑了進來,似乎是有什麼好消息,她滿是憧憬和喜悅。
“誰讓你進來的?”重耳並不看她。這寢宮重耳下了命令,除了我和他,誰也不能擅自闖入。
齊姜的臉色立刻暗淡了下來,卻還是有一絲高興掩藏不住。她低着頭,小聲說道:“大王,臣妾剛得的消息,穆贏有了歡兒的孩子。”
“恩,知道了。”重耳要做祖父了,卻一點也不激動,彷彿齊姜在轉述別人家孩子的事,而不是他的兒子。“齊姜,你退下吧。”
我有些看不過去了,上前挽住齊姜的胳膊,道:“走,姐姐,我同你一道去看看穆贏。”
穆贏的肚子看起來還是跟往常一樣,這裡面真的會有一個小寶寶嗎?我和齊姜,都真心爲她感到高興,同她說笑,話題是這肚內的寶寶。穆贏也笑,卻總覺得有些勉強。莫非是懷孕焦慮症?我和齊姜都沒有生孩子的經驗,不知道怎麼平復穆贏的焦慮,只好多坐一會兒,用更多的閒談,來替她分憂。
辭別了穆贏,我同齊姜,一個左走,一個右拐,朝兩個不同的方向離去。卻不巧在長廊上,差點撞上了一個人,幸虧我反應及時,不然就栽進懷裡去了。“宣子,你作甚啊?怎麼會在這裡?”他沒事跑到姬歡的居所來幹嘛,該不會,他也是來賀喜的吧?他平素就同姬歡交好,恩,應該就是來賀喜的。
果然,他眉毛一樣,嘴角一挑:“夫人,我聽聞歡公子的夫人有孕,前來道喜,也不可以麼?”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面對宣子這副表情,我完全不忍心責備他,這世上只有兩個人能吃定我,讓我不自覺地去偏袒,一個是重耳,還有一個就是宣子。
“夫人,聽說大王又要親征了?”宣子斜靠着柱子,笑得咧開了嘴,這熊孩子,怎麼就從來不知道憂愁呢?
“恩,我要同大王一道去抗楚。”想到能永遠同重耳在一起,明明是打仗,我卻一點都不怕,反倒覺得無盡的甜蜜。
“不是抗楚吧。”宣子側了側身子,換個姿勢,交叉起兩手,依舊歪斜的靠在柱子上:“大王,不是伐楚麼?”
“胡說。”他上次造謠,說重耳下令挖掘曹人祖墳,暴屍軍前。因爲不是親身經歷,我差點就相信了他。這次楚人快打到我們眼前了,衆人皆知,可謂言之鑿鑿,我再也不會被宣子糊弄了。“楚王背信棄義,擅自撕毀合約,楚國三軍都已犯入境內,全天下哪個不知?大王爲保自家河山,不得不奮起反抗,你怎能造謠中傷,說是大王伐楚!”
“夫人,息怒,息怒。”宣子擡起一隻手,制止了越說越高亢的我。“大王是抗楚,還是伐楚。對宣子來說,都是一樣的。”他聳了下自己的肩膀,“反正楚國滅不滅,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他說着,吸了一口氣,慵懶懶直起腰,調頭轉身,卻遲滯了一下,回眸衝我一笑:“反正夫人你要隨軍,到時候你自會明瞭,哈哈——”
他迴轉頭離去,只留下他放肆的笑聲,迴盪在這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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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黃的燈火從斜上方的角度粼粼射過來,讓這帳內泛着暖意,與帳外的黑夜迥然天地。寧靜中,可以聽到重耳淺細的呼吸,輕柔,緩慢。一截白皙而健碩的手臂,從有些凌亂的錦被邊緣探出,兩軍對決,紮寨之處不過相距數裡,莫說晉楚大戰,明早就要一觸即發。這種夜晚,重耳都不擔心熊惲那種人來個偷襲?我不禁將身子往外移,規勸他道:“都生死攸關了,你怎麼還有心思……”
“我說過了,你來了我會分心。可你還是偏要來…”重耳絲毫不在意,我躲他兩分,他反倒大膽的將身子再貼近三分,完完全全貼上我的後背,“再說,我本來明日就不會去打…”
重耳說着,便一躍翻:“我答應過熊惲,會退避三舍。”
“我知道你會。”我應道。
是真的知道的,小時候學成語故事,裡頭說過,重耳雖退避三舍,禮讓着楚軍。楚王卻不依不饒,窮追不捨,重耳退無可退,迫於無賴,不得不反擊。我記得故事裡的重耳,說他此生都記得答應過楚王,要報答楚國的恩情。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重耳他是真正的君子和男人,令人肅然起敬。想到這,我眉目含情帶笑,道:“你要報答熊惲的恩情嘛。”
重耳的臉,卻突然急轉陰沉了下來,顯露出冰極的雙瞳,有一股恐怖的戾氣襲來,讓我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這顫抖顯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雙手緊緊掐住我的兩肋……幻覺中,我上面的人突然就變成了熊惲的臉,他兇狠的俯下身來,一點一點吸取我的腦漿,我似乎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腦髓,逐漸變得越來越少,好可怕。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太可怕了!
我嚇得一拳朝他臉上打去,熊惲悶哼了一聲。我再定睛一看,他又恢復成了我的夫君重耳,我愛的那個人。
他捂着鼻子,有些惱怒,卻還是漸漸化爲一池溫柔的春水:“丫頭,睡吧。”重耳均勻地呼出了一口氣,替我紮緊被子,反轉過身,背對着我睡下。
我睜眼閉眼,閉眼睜眼,卻怎麼也睡不着,想了很多,莫非,重耳還在乎熊惲當年和我的事?這想法讓我心涼。
哎,不可能,他不可能是這種人,再說我都是文贏了。胡亂猜測了很久,我終於在迷迷糊糊中入睡。
直到被號角聲吵醒,看看身邊,已然空空蕩蕩。我匆忙穿好衣服,奔了出去。見着重耳一身戎裝,鞭弭櫜鞬,早就勒馬駐於晉軍的最前面。重耳之下,先軫、郤溱率領中軍,同魏犟一道,護衛在他左右。狐毛、狐偃領上軍居右,欒枝、胥臣帥下軍居左。
對面的楚軍,也有一個主帥模樣的人,出列到最前面。
我要了一匹馬,馬擡起蹄子一聲一聲,慢慢地就踱到了重耳的馬前。重耳眼角的餘光對上了我,但他並未同我打招呼,而是對着對面的楚帥,正色高喊,聲若洪鐘:“成將軍,當年,寡人落難於楚,幸得楚王招待甚厚,未曾忘卻。曾許諾若復國,能與楚田獵於中原,必退避三舍,以報楚王之恩!” 他說着,右手擡起來,將下臂朝後一揮:“傳令下去,晉軍全部向後退九十里。”
“大王。”魏犟聲震如雷,猛的拉緊馬繩,烈馬的前蹄擡起,差點衝撞過來。幸得諸將一齊將他攔住,晉軍緩緩向後撤退。
“哼,重耳你這陰險小人!欺我大王太甚!”我聽了這聲音,才認出這楚軍的主帥,就是當日在楚殿上怒斥重耳,懇請熊惲趁其羽翼未豐,將他斬首的那個人。“都說你廣而儉,文而有禮。哼,想想你在陶丘做的事,刨墳暴屍體,逼曹人開城。曹人開城,是爲了送屍歸還晉營,不是等你的埋伏的!損德背義,真爲你不恥。得臣深恨,當日沒有在楚殿一劍斬殺了你!”
“不得無禮。”先軫一邊朝後揮手,組織着晉軍後退。一邊厲呵成得臣。
“讓他說下去。”重耳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我們三人能聽到。“他已經怒了,甚好。”
成得臣確實是怒了,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將什麼都說了出來:“你假意與大王談和,卻背地裡與曹、衛私會,告知只要他們與我楚斷絕往來,就將你佔去的國土,盡數歸還。”成得臣咬牙切齒,雙目依然赤紅:“大王的目的,本是救衛救曹。不想這兩國竟被你策反,將我們玩弄於鼓掌中。你的意思,不過就是想逼我們先來伐你,你好有藉口反撲!那我今日,就陪你到底!”
成得臣說着,一把拔劍出鞘,直插雲霄。寒衣鐵色,寶劍星紋。“重耳老狐狸,看本將取你醒目。”
“丫頭,後退。”重耳竟然掉轉馬頭,隨晉國三軍後撤。先軫同狐偃,攬起兩面大旗,指揮大軍後退。而楚國的三軍,則不顧一切的在後面步步緊追,轉眼追過三舍,已經快到了城濮城。
我放眼望去,注意到這些晉軍的戰車後面,拖着伐下的樹枝,後退的時候,故意再地上揚起一陣陣黃塵。如果不是看這些晉卒們一副嚴陣以待的神情,我一定會以爲他們在倉皇敗退。
他們在假意敗退,引君入甕。
聯想起成得臣的話,再看看身邊這個朝夕相守的男人,他是那樣深沉,不完看不出那波瀾不驚的外表下,有怎樣一顆波瀾詭譎的心。我問他:“重耳,剛纔楚人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刨墳暴屍?你有沒有私下策反曹衛?”
重耳偏頭直視我少頃,神色裡有一絲躲閃,他突然高昂起嗓音,冷冷地丟下一句話:“兩軍正值交戰,沒時間答你。”說着,他掉轉馬頭,將上身貼在馬背上。挽弓搭箭,於暗中低低的放了一箭,射向成得臣的戰馬,戰馬一聲哀嘶,將孤軍深入的成得臣,顛下馬來。
重耳見楚帥落馬,旋即正色高呼:“楚之恩情,寡人從不敢忘,故而退讓至此。如今,既然你們不肯諒解,步步緊逼,寡人也只好在戰場上,同你們一較高低。”
先軫,狐偃,欒枝等人,聽到重耳的話。就好像聽到了號令一下,指揮早就佈置好的晉軍精銳,全部整齊而熟練的轉過車馬,調頭反攻。下軍佐胥臣便率領部分下軍,猛衝楚國右軍。先軫和欒枝向狐偃,狐毛的上軍靠攏,三卿聯手向楚國左軍發起攻勢,將成得臣的中軍攔腰切斷,前後夾擊。楚軍雖驍勇善戰,奈何一切變化得太快,三軍已陷入癱瘓,首尾難顧,終被殺得七零八落。
而重耳,只是站在這裡,默默的在靜中觀戰局,等待着勝利的到來。
成得臣見局勢已難以逆轉,爲保住中軍之精銳,迅速收羅、組織了殘兵,撤離城濮。重耳卻率三軍緊逼,楚軍更加狼狽,不敢久留,一直向南,直到撤出中原……
從他首次出征,替天子勤王,到如今城濮決戰,僅僅不過四個月的時間,便席捲了整個中原大地,聯秦、合齊、逼衛、懾魯、敗曹、救宋、破楚,橫掃天下,一瀉千古。
呵呵,如果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這該有多麼蕩氣迴腸,他是多麼的英雄氣概啊。可惜,我卻知道了這背面的真相,“退避三舍”,真是好諷刺。更諷刺的是,重耳爲了避免回答我的問題,已經數十天沒有主動同我說話了。
我竟然先忍不住,決定去中軍帳內找他。還未入內,就聽得裡面兩人正在私語,這麼晚了,都快亥時了,怎麼還在商討呢?我方纔來的路上,還見着先軫狐偃他們了,一行將領還同我打了招呼,怎麼會一下子,又瞬移回來了?
“大王,成得臣已被截住,臣特來獻上其首級。”這個聲音,好熟悉,不是先軫,也不是狐偃。
“甚好。”這另外一個男聲,就不用猜測了,是重耳。他言語中似乎帶着一點點笑:“寡人擔憂的人,終於死了。成得臣死後,楚王必定會讓蒍呂臣接替,這個人怯懦守常,遠不及成得臣的一半。”
“大王,還有一事稟報。”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聽出來這個說話的人是誰了,心裡凜然一緊。
過了一會,應該是重耳點頭允許了,那個聲音便繼續說道:“楚王現距此地不遠,他想私會大王。”
“哦?”重耳故意把這個音擡得極高,又重重跌下。
“楚王說,想同大王真正講和,從今楚國安心江南,將中原拱手讓給大王,只不過……”男聲頓了頓“楚王的條件,是讓大王放了成得臣。”
“好啊,你下去安排車馬兵騎,寡人這就去答應了他。”重耳立馬接上,輕輕鬆鬆地說了出來。
“可是成得臣已經……”這男聲話音還沒有說完,重耳就接了上去,道,“你將這頭顱拿去,派些人四處佈置。”聽得聲響,似是重耳將首級交給了那人,有條不紊地佈置道,“成得臣,因深感愧對楚人,無顏再見君王,便自裁身亡,衆人皆是親眼目睹。”
啊,聽重耳說得如此順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卻被他發現,一隻劍突然就從帳內插了出來,我急忙躲閃,卻還是被擦到了臉,用手摸摸,有血。
“是你。”重耳驚愕中帶着心痛,急步分開已被戳穿的軍帳,伸手欲撫摸我臉頰的血印。
他身後的趙衰,知趣的默默退了下去。
我躲開了,然後怔怔的望着他。我本來是要來同他和好的,我本來已經決定不再問他是否做過那些壞事,他做過什麼,我都不會再問。本已撫順的心意,疾速的逆反,我似故意挑釁般,脫口而出:“你當初,可是答得那般堅決。說若有事暗中騙我、瞞我,叫你必遭橫死……”
“丫頭,我瞞你,騙你,是因爲……”重耳的喉結上下蠕動,猶豫了許久,還是說出了口:“我怕你離開。”
“呵呵,我說過了,只有你騙我瞞我,我會離開你。我說過了,你想要什麼,想爭什麼,我同你一到站風口浪尖,一起爭。你爲什麼不信我?”我心裡難過,說着說着就哭了出來,他爲什麼不讓我做他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爲樹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共同分擔寒潮、風雷、和霹靂。閉上眼睛,任憑淚珠往下垂落,重耳,他雖送我碧璽璉墜,卻還是做不到相贈一顆完整的心……
“那我如今騙你瞞你,你便要離開了麼?”重耳不來安慰我,反倒自己生了氣,說起了氣話:“那你要去哪?去找你的二哥?”
他,他居然,居然真還記着那麼多年前的舊事,我同他在郢城鬧了矛盾,便自作主張去了楚宮,找了熊惲,而後一時衝動,鑄成終生大錯。
甚至都早已是來生,他還記掛着我前世犯的大錯。
“真沒想到,你竟然看得這麼重。”我冷笑的審視着他,彷彿在審視一個陌生人,春秋時代的人,並未受程朱理學的毒害。他是我見着的,第一個看重那個東西的人。
我情不自禁道:“這麼多年,我都是文贏了,你居然還記在心裡?未免太過苛責!”我的語氣轉爲委婉和柔順,想給雙方一個共同迴旋的臺階,“有道是,君子能容於人,當年季隗同魏犟……”
“我太過苛責?”重耳粗暴的呵斷了我,他愈發激動,雙臂顫動,口中斷斷續續,想來是一時無法完整組織語言,“好,我就是苛責,所以我容忍於你同熊惲一夜歡==好,所以我耿耿於懷於你爲他獨舞,卻這麼多年從來不曾爲我跳過一曲!”
說着,重耳狠狠拉住我的右手,他的指甲掐進我的肉,將我一把拖出數裡之外。那裡,趙衰早就等候多時了。趙衰詫異的目睹一切,看着重耳雙臂抱起我,將我一把擲於車中,帶着憤怒道:“君子能容於人,那寡人就送你好好會一會熊惲!”
他說着,一把扯下車簾,連帶着對趙衰也沒了好氣色:“趙衰,讓侍衛們好生看好夫人。等會見了楚王,就說車裡坐着的是寡人。”被車簾擋住,我見不着重耳的表情,卻能聽出他的聲音幾盡艱澀“等會,夫人讓你們如何對待楚王,你們就如何。”
一個“何”字音落,他便再也沒用出聲。只是隔着一道幾釐的布簾,卻好像隔了千仞萬重山。
一路走來,我一直以爲“愛情”這兩個字是沉重的。卻沒想到,其實它是這麼輕飄飄易碎,,風一吹,就散成了灰,爛了,腐了,塵歸塵,土歸土,屍首都找不到。
愛情,原來最難的是承擔。
前進的車輪聲聲作響,趙衰親自駕車,他囑咐我,等會如果熊惲口出妄言,侮辱我和重耳,千萬不可動怒。
他還囑咐我,千萬不可將成得臣的死,告訴熊惲,一定要讓楚王答應拱手讓出中原。我嘴上答應着趙衰,心裡卻是另外一番打算,成得臣赤膽忠心,錚錚鐵骨,誓死要殺重耳,用鮮血洗幹這邪與惡。我
一定要親口告訴熊惲他的死,以表對他的敬佩。我甚至有賭氣的想法,想勸熊惲不要讓中原給重耳,鼓動他去同重耳逐鹿,和重耳硬拼到底,讓重耳霸業成空。
我想了很多,可是這很多都只是我的想象。
想象一詞的解釋,就是現實所不存在的、
透過車簾的縫隙,我見着熊惲一見晉王的車隊到來,就雙腿軟軟的跪了下去。他想完完全全貼在地上,表示他的恭敬和虔誠,可是肚子太大,圓滾得不能着地。未曾戴冠,這個角度,正好看見他前禿稀少的發頂,顯得是那麼滑稽。
他匍匐着,用討好而諂媚得聲調說道:“在下恭候晉王大駕多時,當初不識時務,竟妄想與大王分禮抗衡。如今在下已經醒悟,我楚願意世世代代向晉國俯首稱臣。”
我看着眼前滿臉橫肉的胖子,突然一股噁心從胸腔內往上翻,一口氣沒憋住,吐了這車內一地,酸味撲鼻。
熊惲,他令我作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