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重耳突然拉起我, 往門外跑。他佝僂着身子,腳步快而不亂,同我雙手緊扣“彎下來, 捂住鼻。”
我趕緊彎下腰, 矇住鼻子, 亦步亦趨。煙塵很大, 感覺四周越來越熱, 看那些被燃着的樹,都是晃動而模糊的,就像隔着一層水面。
介子推在後頭窮追不捨, 他已然失狂,竟在這大火之中橫衝直撞, 高聲叫喊, 聲聲不斷“主公——”叫聲突然變爲急促的咳嗽, 他嗆進了濃煙!緊接着被煙氣灼傷,漸漸在身上瀰漫開來, 成爲一個火球。身後那株已燃旺的柳樹,就好祝融火神,張開大口,一點點將他吞沒。他的四肢,軀幹, 頭頸漸漸發白, 攣縮得不成人樣, 最後他那仇恨的雙眼, 同身子一道成爲焦炭。
我的嘴巴在緊捂的手掌下張大, 太可怕了!不由自主的撲向重耳懷中,死死抱住他, 才能平復一點點心中的森寒餘悸。
“現在不是相擁的時候!”重耳反而將我從他懷內推開,捂着嘴巴道“先逃出去!”
可是整座山全部都被燃着,環顧四周,皆已無路,我們彷彿置身烈火炎炎的地獄,不久就會在這紅光中化爲飛燼!
突然,我察覺到,照在我臉上灼熱的火光中,有一絲獨特的紅紫光芒,似乎是自天射下。擡起頭,我望見蕭史乘雄勁的蒼龍,奔騰於雲霧之中,盤旋在火海之上。
“蕭史,快救我們上去!”我揮起雙臂,忘形的朝蕭史大喊,旋即被煙嗆住,直刺着鼻腔。“咳咳——”
“丫頭!”重耳從身後衝過來,在一霎間抱住我,用長袍將我同濃煙隔開,他自己卻也因此嗆了煙“咳—咳—”
蕭史將龍頭降下,離地數尺,紫紅的氣體不斷從龍尾噴出。火勢太大,他也不得不捂住口鼻。“這龍只能坐兩人,你們得一個一個來。”
“史蘇,先帶她走。”重耳脫口而出,鍾磐之音,毅然決然。他邊說邊藉着臂膀的力量,摟起我送向蕭史。
蕭史點點頭,伸手我我一把,將我拉上這龍來。這龍身冰涼,完全隔絕了灼熱的煙塵。我看着重耳,他雙瞳中滿是眷戀和不捨,卻彎下眼角,給我一個微笑,讓我放心。
“文贏,走了。”蕭史捂着嘴巴告訴我,一擺龍頭,騰空而起。我坐在他身後,緊緊抓住他的腰。但見我們越升越高,低頭俯瞰綿山,奇巖險道,境絕超曠,整座山都燃燒在熊熊烈火中,重耳小得像一個點,好像馬上就會消失一樣。
我們駛向山腳,漸漸遠離火海,四周寒風漸起,越來越冷“蕭史,我們就在這降落了吧,你快去救重耳。”我心裡擔心重耳,催着蕭史就在這停下來。
“你放心,有我在,保你家重耳沒事。”蕭史聳聳肩膀,拍拍龍頭,穩穩的着地。他一放我下來,就立即發動,再次騰雲,去救重耳。
我等在原地,來回踱步,惴惴不安,眼不斷往山上瞟,一定要保佑重耳沒事啊,沒事啊。
不久,就見那紫氣重來,我定睛細看,蒼龍之上,並坐着重耳與蕭史。剎那,那一顆緊糾的心,才鬆了下來。
蕭史御龍回降,尚未着地,重耳就縱身跳了下來,如箭般朝我奔來。蕭史在後頭見着,哈哈大笑,索性直接乘龍離去,紫氣縈繞。他吹起玉簫,調子歡喜,樂不可支,情海無驚波濤兇,風流淹沒紅塵中。
重耳走過來,徑直拉起我的手,爽朗的狂笑起來。他牽起我的手,同我一路往曲沃晉宮歸去。“走,我們回去。”他喜氣洋洋,一改往日的漠然。
烈火遠去,炎熱遠去,濃煙遠去,全部都遠遠離我們而去。天空豁然開朗,只留下金光閃閃的太陽,照耀着歸程的錦繡和明媚。
“重耳,宮內的叛亂平定了嗎?”我時而抓着重耳的胳膊,拉着他,幾乎要粘到他身上去。時而又和他十指相交,蹦蹦跳跳,鐘擺似的晃着胳膊,彷彿像個孩子。
“恩,呂甥、卻芮都已被勃鞮所殺。”他柔聲回答我,神情寵溺,也像個大孩子。
“勃鞮,你怎麼啓用了勃鞮?二主之人,用不得啊!”我想起那個處處追殺我們的勃鞮,想起他那奸笑,就心有餘悸。
“當初夷吾爲君,他爲臣,臣無二心,自然要奉命。”重耳付諸一笑。“他也是不得已。”
“什麼不得已,當年在蒲城,可是他砍斷你的袖口!還有在翟國,那數十年的追殺,這些事始終是個疙瘩,你心裡能不在乎,他心裡卻不會放得下……”我諄諄告誡重耳,還沒有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他伸手捏了一把我的臉“我這次返國,如果人人都翻舊賬,那滿朝文武都要逃光了,爲君之道,在於明德,棄責薄斂。”我見着重耳臉上那份通透和氣度,心中有種預感,他稱霸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說着說着,他臉上突然一僵“甚至,就是子推,我也會好好厚葬,只是他的死法,得另想個緣由……”他嘆了口氣,包含無盡的惋惜。“可惜子推絕世良才……”
“我想到個緣由。”其實這個不是我想的,我只是轉述那個著名的傳說“介之推隨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備受艱辛,割股啖君。重耳返國主政後,介之推拒不以功邀賞,而偕其母隱於綿山。你求賢不得,知他是孝子,於是放火焚山,逼其出山,結果介之推母子守志被焚。“
我說到這停住,問重耳道“你覺得,如何?”
“甚好。”重耳沉吟片刻,接着說道“爲悼子推,寡人將下詔敕令,每年子推忌日,百姓不得焚火煮飯,禁菸寒食。”
聽他娓娓向我道出心中的打算,我才真真正正切身感受到,歷史就是一條大河,推着你不知不覺的隨波逐流。我淡淡一笑,接上了一句“如此一來,倒是真能顯出你的清明抱負。”
“哈哈,我的清明抱負。”重耳嘴角浮起他從未有過的痞笑“我的抱負是,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唉!”覺得他雙目直勾勾地,我有點不好意思,不禁用手摸摸鼻子,又撓撓後腦勺,想減淡這份尷尬,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不要撓,你頭上的傷剛結痂。回宮後,我幫你醫下。”
回宮之後,他同我並肩坐在榻上,仔仔細細親手替我洗淨傷口,一點一點上了藥,下手不重不輕恰恰好,讓我一點也不覺得疼。“丫頭,再上半個月的藥,你就能痊癒。”
“恩,好。”我笑着應聲,他是神醫,我如何會不信他?只是,爲何他一直坐在我身邊,不說話,不動,也不離開,眯起眼睛壞壞的笑,溫柔又多情,,明快又低迷,眼底深處似有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火苗……
我看看這間屬於我的寢宮,彩繪的漆櫃,雕鳳的座屏,甚合我心意,也甚合這曖昧的氣氛。
我受這氣氛的感染,仰頭迎上去,將脣貼上他的雙脣。他脣角漾起微微的暖意,輕輕伸出小舌,回吻着我,又漸漸將脣移至我面頰,動作輕輕好似慰藉,慢慢地撫過,一點一點用吻遮住我的雙眸……
“啊—”我發出一聲,纔想起這身子的青澀,瞬間就從思想上的強者,變成了行動上的弱者,自己不由得暗暗在心中詛咒,用手推了他一把。重耳卻突然整個人猛壓了上來,將所有風雨險惡都在身後,贈我一世情深。
我倆好似一雙嬉戲翻飛的彩蝶,起伏交錯,深紅淺白,糾纏癲倒在這無限春光之中。彼此相屬,兩顆心終化成一顆。今夜他特別迷人,華光冉冉,雙瞳灼灼,回眸入抱總含情。令我一生只愛一個,此生無憾。
百年膠漆初心在,此生終不負卿卿。
旭日已經高升,我才朦朦朧朧的醒來。見重耳將我摟在懷中,腦袋靠着他赤露的胸膛,他的肋骨長得真奇怪,我好奇的用手撫過,帶着無盡的喜愛,感受這份厚實。他卻冷不防抓住我的手,拉起我道“起來了—”
起來就起來,我從座屏上抓起衣衫,穿了起來,坐在鏡前整理。
卻聽得重耳在身後,玉潤聲朗的說道“丫頭,唯願以後,每日皆同你這般起牀。”
我轉過頭,見他披着深衣,未系紳帶,敞胸露懷,嘴角高揚,溢着壞笑。我假意生氣“好啊,我答應你,不過……”我回頭見着鏡旁的青黛,想起《倚天屠龍記》,想起那句畫眉深淺入時無,將黛盒遞給他“你以後,要天天早上替我畫眉毛。”
“螓首蛾眉,有什麼好畫。”重耳一口回絕了我,卻還是悠悠走到我身後盤腿坐下,接過了盒子。
他擡起左手,掌心正對,將中指反扣在食指後。然後右手沾起青黛,在這兩根指頭上徐徐畫來,先點了四個點,算是兩雙眼睛,又彎彎勾起一雙嘴巴。接着左右各畫一長一短兩道黑線,好似環繞的手臂。末端分成五叉,猶如五指。
他竟然將這食指與中指,化成相依相偎的兩人,黛香淡淡,栩栩如生,煞是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