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寡人替懷贏許婚的時候, 瞟見你瞪着寡人,可是替你王姐抱屈?”任好似乎以爲我要替懷贏抱不平,嘴巴勾成一彎新月, 走過來同我解釋。他一開口, 我就聞到好大的酒氣, 任好今天喝得有點多了“重耳的年紀, 確實是大了點, 但他的才智,並不在寡人之下。何況你王姐是再嫁,並不委屈……”
我邊聽着他的話, 右手邊探入衣內,一把摸到那顆小星星, 掏了出來。然後雙手握住黑綢, 讓腦袋鑽過去, 好把小星星從脖子上取下來。
“再說,寡人還要再從王室內選四名宗女, 給你王姐陪嫁,保證體面排場……”任好醉眼斜掃着小星星,雙脣一張一合“你拿着這五星,是要用它來替懷贏討公道麼?寡人只答應過不管你的婚事,可未說過不管你王姐的婚事。這五星是寡人給文贏的諾言, 不是懷贏!”
任好嘆了口氣, 剛剛僵硬了的聲音又回到了柔軟, 角色從帝王迴歸到了父親“你同懷贏, 都是父王的心頭肉, 一樣疼愛。可是她同你的性子不一樣。你覺得對的路,在懷贏看來, 不一定覺得是對的。你覺得不對的路,在她心中,卻可能認爲是正道。懷贏不是你,她看重的不是兩廂情願。你王姐她想嫁的,不是凡夫俗子。寡人也是替她着想……”
“你也別替你王姐操心了……”任好的聲音很溫柔,他輕輕的靠近,欲從我手中拿起這顆五星“來,這五星,父王替你重新戴起來。”
“父王—”我後退了一步,躲開了他,牢牢抓緊黑綢,擡起右臂將懸垂的五星舉至右耳邊,猶如宣誓一般,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吐露了出來“你誤解了,我拿這五星,不是要替懷贏討回公道。”
任好的眼底瞬間現出一絲悲涼,卻轉瞬即逝,變成冷厲,再還原成慈愛,他的笑意從眼角泛起,漸漸瀰漫在整張臉上,將他本來就狹長的雙眼,變得更加迷人。但他並不接我的話,他什麼也不說,似乎刻意避開這個話題。
我是個不知趣且自私的人,所以我繼續說了下去“父王你答應過我,只要憑着這顆五星,無論我看中了誰,無論他是何人,你都會爲我許婚,送我出嫁!”
“呵呵。”任好想笑得很灑脫,卻還是笑成了乾笑“你莫非和小玉一樣,也被哪個神仙勾了魂?”
“不是。”多少年兜兜轉轉,我已經蹉跎了太多的歲月,甚至白白錯過了一生。時光過得太快了,如果不爭朝夕,又要一年又一年的耗下去了。這一世,我終於選擇放下我的自尊,去爭取心中最大的願望。我一字一頓的告訴任好“文、贏、想、要、嫁、給、公、子、重、耳。”
“不行!”任好果斷一口回絕了我,不留任何餘地。
“父王,爲什麼不行?”我將五星抓緊,搖搖晃晃,置於他面前,正對着他的雙眼“父王你說過,往後我若哪天看中了誰,無論他是何人,王孫亦或庶民,我只要拿着這令牌,父王都一樣我你許婚!”我一字一句,比任好還要斬釘截鐵。
“重耳不行!”任好大聲一吼,雙肩一振,紫衣揚起,青絲亂飛。
“你答應過,無論他是何人都行,爲何重耳不行?”我窮追不捨,橫下條心不回頭。
任好整個人突然就垂了下去,從兇狠泄成無力,他耷下眼瞼,彷彿只是自語一般低聲道“他大你太多了,論輩分,也不相當……”
“那爲何王姐就可以嫁他?王姐還是他的侄媳呢?”我說得太激動了,聲音也變得有些發顫了。
“她…那是因爲……”任好的雙脣張開,卻又緩緩合上,說不出來。
“那是因爲,父王真心希望能同重耳永結秦晉之好!”我昂起頭,將脖子伸得直直地,據理力爭“王姐能成秦晉之好,爲何我就不能成秦晉之好?”
“父王自有父王的道理。”任好振振有詞地解釋道“昔日黃帝之子二十五人,爲十二姓。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同志雖遠,男女不相及,是故娶妻避其同姓。你王姐曾嫁姬圉,異德合姓,同德合義,義以導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事不遠……”
他說得很玄妙,我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我覺得他就是在敷衍我,於是打斷了他,他不用再說下去了,就算說再多,也沒有用。“父王,無論你如何說,我文贏都只嫁重耳,此生不換!”
任好瞟了我一眼,眼神銳利,幽幽開口道“寡人已同重耳商議好,將你王姐嫁過去。如今怎能另改做你?一國之君,豈可自食其言,如此反覆!”
事到如今,早已放下了一切,那不如就再低一點吧。我哽咽了一下,下定了決定“父王不必另改,不是還要另選四名王室宗女做妾滕,五女並嫁嗎?文贏也是王室宗女…文贏…願意做…”
話還沒有說完,任好就一掌劈來,欲扇向我的右頰。他掌上生風,卻在離我一寸內停住,五指抓緊又鬆開,鬆開又抓緊,終究捏成一個拳頭放了下來。他低着頭,沉吟良久,冷冷地說道“好,寡人,答應你。”
“謝父王…”我聽到“好”字,心就懸了起來,等他“答應”二字出口,我早是心花怒放,低身就要向任好拜下去。
“哎,先別謝我。”任好擺擺手,見他瞧我的眼神,有些許的厭惡“寡人答應,重耳不一定答應,寡人先去問問他再說。”
“只要父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單獨面見重耳公子一次。文贏保證他會答應。”我信心十足的向任好懇求,我要單獨見重耳,告訴他我就是文吟。
“呵—”任好聽了我的話,旋即冷冷一笑“好,寡人也答應你。”他鳳眼裡全是冷漠,似乎已經對我這個不孝女絕望了。
“多謝父王,文贏無以爲報。”我恭恭敬敬的欲跪下去,此刻若要給他磕三個響頭,我都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別跪了。”任好伸出雙臂,似要阻止我,愣了一會,卻還是將雙臂收回。他的目光奇特而空洞,語氣也是怪怪的“若真說無以爲報,不如…報之以瓊玖吧。”
“好。”我乾脆的答應了他,“瓊玖”就是美玉吧,原來任好喜歡收藏玉啊,那我改日一定好好報答他。
“呵呵——”任好又笑了,笑得比方纔還冷,他說話算話,第二天就給我安排了一次單獨的會面。
我精心打扮,特意挑了一件偏藍紫色的衣衫,簪上一隻桃木簪。選的地點不是繁華的大殿,而是一間小而別緻的廂房。最後還不忘囑咐宮娥,留一具好瑟在這廂房內。
聽得腳步聲近了,又近了,我的心惴惴不安,跳個不停,滿懷着期待,又有幾絲緊張。終於,兩扇門被人推開,重耳緩緩走了進來。他還是那樣英俊而矜持,看人的時候彷彿含着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和寒冷。
這寒冷讓我心中一暖,笑着對他出口道“你來了。”
“恩。”重耳淡淡的應聲,既不躲閃,亦無驚慌“不知二公主找在下來,是有何事?”
“我……”話到嘴邊,我又猶豫了起來,瞟見案上的瑟,轉而說道“公子在宴上彈得一手好瑟,文贏仰慕不已,想請公子教我一曲。”
“二公主以前可曾學過?”重耳的雙眼明明注視着我,卻覺得他在看向遠方。“若未學過,還是得從入手學起,這瑟,分樑,弦,弦馬……”
“我學過。”他纔剛剛開始說,我就心急得打斷了他“公子只需教我一曲,即可。”
“既然學過,那公主可否先彈一曲,在下聽聽?”重耳說話不緊不慢,他也不靠近我,就那麼站着,輕輕地說:“不要彈《狡童》,更不要彈《擊鼓》。”
不彈《狡童》,也不彈《擊鼓》,想起當年看他和齊姜同奏過《溱洧》,他會不會,也同我共彈呢?
尤其是,我還特意彈錯了一個音。他一定會用千年不變的口氣。說出那四個字“彈錯了弦”。想到這,我不由得嘴角暗自勾起一抹微笑。
可是,重耳卻彷彿沒有聽出瑟聲中的任何錯誤一般,禮貌性的一笑着,開口稱讚我說:“公主彈的曲子,音韻悠揚,清婉欲絕,遠在重耳之上,恕在下無能,實在是不知教什麼好。”
重耳,他說我的技藝在他之上?他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爲什麼,我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遠了,遠得越來越陌生。我伸出右手,一把用力緊抓住他的右手,聲音幾盡乞求“重耳——”
我纔出口,他就毫不猶豫地甩開了我的手,完全沒有絲毫的憐惜。而後,他用一種滿是鄙夷,甚至帶着幾許施捨的目光俯視着我,憎惡地說道“二公主,你令在下深感厭惡。”
他厭惡我了?在我有所期待的時候,他讓我失望;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他一把推開了我;在我放下面子,放下尊嚴,終於可以成功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厭惡了我。
“重耳!”我長嘯一聲,幾乎聲嘶力竭。他卻還是用那副看不起我的表情,注視着這一切。不,他一定是因爲不知道我是誰。我沙啞着嗓子,努力忍住別帶哭腔,想告訴他真相“重耳,其實我……”
“文贏,你怎麼了?”弄玉卻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扶住我“我同母後恰巧經過這,遠遠就聽着你的呼聲。”她瞪大美麗的雙眼,作出一副兇狠的樣子,瞪着重耳“他對你怎麼了?”
“文贏,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威嚴的女聲響起,這話表面是關心,裡面更多的,卻是審問。我擡起頭,見着了穆姬。借屍還魂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幸會大秦的王后。她是中年美婦,卻比中年美婦多一份雍容華貴。一襲鳳裝,還是那麼漂亮。呵呵,她還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宮廷之內大聲喧譁,本宮遠遠的就聽見了,你如今是甚麼講究都忘了嗎?”
“阿母,不是文贏的錯。”弄玉說着,粘上穆姬的身子,撒嬌般替我求情。我看看重耳,他只是禮貌的給穆姬行了一個禮,沒有替我講一句話。
“王兄。”穆姬微微點點頭,算是給重耳回禮。“我這個王女,是出了名的喜歡鬧事,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還請王兄多多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