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越入吳,再由吳入宋,而後由宋入曹,我我所到處,我所見者,不過於我這十九年來在這個世界所見一樣,要麼是歌舞昇平,要麼是兵荒馬亂,各國誰是霸主,誰是英雄,都不關我的是,我只是走去鄭國.
但沒有人,這一輩子能永遠不停的走。誰,都有停下休息的時候。
要停下休息,少不了投宿客棧。
這是一家開在鄭國與曹國交界處的客棧,不算新也不算舊的普通客棧,客棧外還帶着一個露天的茶館,老闆細心的搭了個遮風擋雨的涼棚,也算不錯。我步進客棧,數十張四方桌,三三兩兩坐着人,我挑了個沒人的桌子坐下,小二很快來了,我點了幾個小菜,閒極無趣,從筷筒中抽出一雙筷子把玩。
耳中,卻無意聽到隔壁桌的對話。
“我是見得多了,這麼多年行行走走,哪個國家我沒有去過,出海穿沙漠,黑眼睛藍眼睛綠眼睛的,我都打過交道。”
“那你走到世界的盡頭了嗎?”
“廢話,我當然走到了,告訴你,我們這個世界的邊界都是方方正正的,天穹如蓋,正好蓋住我們,我走到盡頭的時候啊,我看見那天界正好蓋住地界,就好像這個盤子,蓋住這盤菜...”
我聽得好笑,不由得“哼”的冷笑了一聲。
“姑娘,你這是個什麼意思?”對面誇誇其談的人右腿一擡,跨過來坐在我旁邊,臉死死地對着我,雙眼外凸,是個大鬍子,身上還有股臭味,身材龐大,穿着怪異,似乎是西戎人。他身邊的兩人也擡起頭看像我。
“我只是笑一笑而已。”我笑着說,我不想惹出麻煩。
“有什麼好笑的?”大鬍子不甘被小瞧。“你可知道我是誰?”
“大哥,這無知姑娘,哪知道你是誰。”他的同伴帶着輕蔑說道。
“唉,讓她長長見識也好麼。”大鬍子說着說着,打了一個嗝,翻出一股酸臭味,又繼續說道“姑娘,你聽好了,我叫由余,軒轅黃帝的四十二代孫。”
由余,魷魚?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還烏賊娘呢。
”你爺爺的,有什麼好笑的?”大鬍子質問起我來。
叉,敢質問我,我最煩這種人,自以爲是,你有什麼權利吼別人,更何況真理在我這邊,地球本來就應該是圓的,我堂堂正正挺得直,我不禁回道“笑你說得太荒謬!世界本來就是圓的,你卻說什麼是方方正正的,還說得那麼繪聲繪色”
“姑娘,我真想說一句也許你說的有理,我們拭目以待,但是...”大鬍子“你的話實在是太可笑了。”大鬍子忽然站起來,對着客棧大聲喊道“諸位,這位小姑娘說世界是圓的,諸位是否該拭目以待呢?”說完,他帶着極強烈地諷刺,放聲嘲笑起我來。
“這傻姑娘,天圓地方都不知道。”
“女人家,知道什麼。”
客棧裡的人,放肆的大笑起來,連小二都笑了。
“姑娘,你見,可有人信你?”那大鬍子見大家都笑了,自己也笑得更厲害,他用那帶着騷臭味的爪子略略擡高,正好拍到了我的頭。
“你們笑什麼,這世界,本來就是圓的,無知的是你們。”我心中生起怒氣。
從小,我就是這樣,眼裡容不進沙子,對自己這樣,對別人也這樣,看見別人錯的,總是不肯糊塗,非要指出別人的錯誤,據理力爭,倘若對方嘲諷我,我心裡便總如憋了一口氣,悶在胸前,極其難受,不發泄便不痛快,必要反脣相譏甚至揮拳相向,所以往往以此得罪了人,也許正是活了二十多年,我都學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我纔出的國。
“哈哈哈哈...”由余帶着頭,笑得更厲害。
我試着去向他們解釋,我試着去向他們辯駁,我試圖消釋他們的誤解,但我得到的只是客棧裡瀰漫的嘲笑我的傲慢聲音。
胸口,又覺得悶了起來,怒火,越竄越厲害,但我已不知道在用什麼言語來解釋,我捏緊了拳頭,擡起頭朗聲道“我再說一遍,世界是圓的,你們可信?”
客棧裡一下子沉默了起來。
“你們可有誰信?”由余輕蔑地故意環顧四周問道。
“哈哈哈哈......”大家突然爆發出噓聲,笑得更厲害。
“我信。”一個女生響亮的說,我循聲望去,是個二十左右的女子,坐在一張桌子旁喝着水,她帶着一隻碧玉搔頭,翠衣綠裙,環佩鏗鏘,靨笑春桃,
“姑娘,你站過來,”我示意她過來。她站起身,朝我點點頭,走了過來。
“還有誰信?”我問道。
“呵呵,我信,也不信,是圓是方,也許都對,也許都不對。”一位瘦小的灰衫少年咧嘴笑笑,露出一排不整齊的牙齒,他看看是不英俊的,但他渾身散發着青春的氣息,讓人覺得有一種獨特的跳脫靈動。
“你也站過來。”我說道。
少年一撅嘴,眼神中隨意流露出一股年少可愛,他慵懶地起身,站了過來。
“你們,還有誰信我?”我再次大聲問道。
“對啊,你們還有誰信啊?”由余雙手張開,振臂學我的聲調,怪里怪氣的重複我的我。
“不信!”
“哈哈,誰信呢?”
“姑娘,你是不是傻子啊。”
“女人,快回去陪你漢子睡覺吧,別在這放狗屁了。”
.客棧裡的人羣,回答我的,只是傲慢,輕蔑,和不相信。
好啊,你們都不信我,我心裡默默唸道,縱身跳起,揮手一拳,重重地打在了由余臉上。
“臭□□,你敢打我。”由余捂着臉罵道,說着他一揮手,和他的兩個夥伴,一起擁上來,我縱身躍起,翻了一個跟頭躲開,躍到他背後,雙腳重重的踢了他一腳,他反過身來再打我,我便後躍到二樓欄杆上,再殺下去。
此刻我的憤怒與暴躁,與大漠長河那一處,如此相似,都是痛快,除了那次是用彎刀殺人,這次,是用拳頭痛扁這羣蠢貨。
只打到,他們求饒。
不,求饒還不夠,我擡起頭,冷厲地說道“你們想活的話,就都給我跪下。”其實剛纔和他們打鬥的時候,我捱了好幾拳,哼,誰叫他們把我打了這麼疼,雖然本意並沒想真讓他們跪,但因爲我受傷的身心,也該說出這口氣來。
誰想到,這些看起來冠冕堂皇的七尺男兒們,竟然立馬輕易彎了他們的膝。
我心裡浮起一絲爽快,更多的是瞧不起。
“哼,我打不過你,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會下跪的。”由余是唯一一個沒跪的,他憤怒的拉起他們的兩個同伴“沒志氣的東西,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你們都給我起來。”
“姐姐,我看不如就算了吧。”與綠衫女子一直站在一旁的少年突然笑着說道,他不整齊的牙齒有點黃,眉眼嘴角間始終帶着陣陣壞笑“大家都是出門在外,不打不相識。”
“是啊,這位姑娘,不如作罷。”綠衫女子也過來勸我,她朝我笑笑,明眸善睞。
我冷靜了一下,冷冷對衆人道“你們都滾吧。”
衆人作鳥獸散。
客棧裡只剩下我們三個客人,老闆和兩個店小二怯怯躲在櫃檯後面,不敢出來。
少年突然拍拍巴掌,而後又是笑着撅了撅嘴巴,蹦跳着拾階上樓,他的動作帶着孩子氣,卻又隱隱有一種獨特的慵懶和瀟灑。
“這位姑娘,不知尊姓大名?”綠衫女子卻未離去,而是拉着我撿一張桌子坐下。
“在下文吟。”我答道,自江南之後,我決心爲自己而活,便不再用“不啼”這個我並不喜歡名字,重新用回我前世的名字。
“原來是吟姑娘。”她笑笑“我叫隗。”
又是隗,這個名字真是爛大街了啊。我心中感嘆。
“姑娘你下次遇到這些人言語相譏,大可不必動武。”她笑出生來,宜嗔宜喜“與這些人動武,白廢了自己的拳頭,我但凡遇到這類人,都是‘呵呵’笑兩聲,他們自知沒趣,卻又挑不出你的毛病,只能乖乖散去。”說道這,她一招手”店家,上兩罈好酒,切兩隻肥雞來。”
店老闆從櫃檯後探出頭來,推推一個店小二,店小二抖抖嗦嗦拿來兩壇酒,不敢看我們,彷彿我們如瘟神般可怕,他將酒快速的往桌上一放,又跌跌撞撞跑走了。
“但若真是有人欺負了你,他打你一拳,你定要百倍的還過去。來,喝酒。”隗打開一罈酒給我,又自己打開一罈“這世間男子,有一類是些濁泥水,沆瀣一氣不言也罷,還有一類就是些揚路塵,表面輕浮腹內草莽,但說到底,都不過是貪冠帽,貪銀子,貪美姬。”
她一口氣喝了好大口,酒罈的外沿灑出不少,潑得她水綠的衣裳滿是酒氣,她卻絲毫不在意,繼續說道“可是偏偏是這些濁泥揚塵,卻要求女人只能聽話而不可質疑,只能低眉不許揚眉。狗屁!”她翹起大腿放在凳子上。
這一番話,說到我心坎去,我感嘆接道“姑娘你又何苦看男人的眼色活着,他們愛聽話,愛低頭,便讓他們愛去,我們自己揚我們自己的眉!”
“好!”她右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今天難得遇到一個這麼性情相投的女子,我要好好喝個十幾壇。”
“好,喝。”她說的,也正是我想說的話。
春秋的酒並不烈,類似於我們現在的米酒,並不容易醉,但喝多了,我也不知道我醉了沒有,我只知道我和她越聊越開心,越聊越興奮,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話題,肥雞裡我最愛挑那雞腿上的脆骨頭吃,她也愛吃的那;她說萬物風景樹是最美最耐看,我也最愛樹;她說楚舞跳起來最漂亮,我告訴她我會跳;她說她愛唱鄭國的歌謠,我也最愛聽....
我們倆一起喝到不能再喝,又手牽着手一起吐了一地,而後又笑着一起去客房“我最喜歡這種淡紫色的被子。”我最熏熏地說。
“而且上面不要繡那些花花草草,裡面要軟軟地,睡的最香。”她笑着我。
君子之交淡如水,好娘們之交醇如酒。一口美酒下肚,總是讓人陡生出一股衝動,以及一種感動。我們倆個,擠着一起睡覺,我們兩個小聲說着話,天南地北天馬行空“今天那個弟弟雖然不俊美,但讓人覺得可愛。”
“他身上有股靈氣,可惜,他怎麼就那麼跳着上樓了,還想和他將幾句話呢。”
“人家看着我們害羞了呢,不知道是看上了你還是看上了我。”
“且,你不害躁啊,顯然小弟弟是看上了我。”
“你這女人....”
我們嬉笑打鬧着,直到最後眼睛困得睜不開,各自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