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裡,太陽似火。廣州內城校場,一行官員打扮的人站在校場邊上,看着黑壓壓一大片的八旗兵丁在列隊操練。以往靠隨便比劃一下槍炮,通通放一陣糊弄事兒的廣州八旗,如今已經全員耍起了洋槍!清一色的雷明頓中針後膛槍!
二十多個洋員在校場裡發佈着一道道命令。但是八旗的軍制依舊沒任何改變。依然是每300個八旗兵丁聚成一團,以舊式的領佐爲軍事單位。但是三百人這個數目放到近代軍事上,真的是高不成,低不就。當連級單位使,人數太多,過於浪費。做營級單位使,人又太少,不夠用!
難道這羣八旗大爺上了戰場,真就還要一個佐領一個佐領的破開、拼湊着來使用調遣嗎?
不過校場變得官員隊伍中,有個身材適中的中年依舊眉飛色舞地道:“這回廣州的八旗子弟真是振作了,一下子擴編了十五個牛錄,除了馬甲和炮隊,全都換了洋槍!要是再有洋人敢上門來,準保讓他們有來無回!”
這中間人身邊有個三十上下,英姿勃發的壯年,身軀高大,炯炯有力。正在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八旗兵,聞言輕蔑道:“槍炮再犀利,也需握在精兵的手裡,否則也是無用。”
中年人一點也不在乎壯年給他潑的冷水,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八旗即爲國族國本,今天下動盪,八旗子弟自當奮勇效力,鎮邊保國。而無有退怯之理。”而這八旗子弟既然已經奮勇效力。敢打敢拼了,自然也就是精兵了。
中年人身邊並列的另一個老人也接口說:“我八旗子弟爲大清國本。受朝廷二百多年恩養,豈有不效忠之心?人心即堅定。士必勇也。此西洋利器,泰西戰法,動則死傷百千,動搖士氣。戰惟一勇也。八旗子弟何其稱任!?再兼之洋人教授,西法操練,經年苦訓,精兵成也。”
這說話的老者正是廣州將軍長善,中年人是兩廣總督瑞麟,而他們說話的對象就是臺灣巡撫劉暹。
距離五月份交貨第一批槍炮至今。已經一個多月了。廣州八旗有了副新模樣,瑞麟、長善聯名上奏北京,稱劉暹國之名將,知兵善戰,檢校軍伍,必可補短缺。請劉暹到廣州一趟,校閱新軍。
說是‘查漏補缺’,實際上更是‘耀武揚威’。上萬八旗新軍編練一個月了,瑞麟、長善要拿出來長長臉、而且瑞麟在廣州還開辦了嶺南第一所近代軍事學堂。廣州講武學堂。雖然聘請的教員是還沒全到位,但學生的招募工作已經熱火朝天的進行着了。
“這作訓是幾日一操啊?”
霍廣成比劉暹還更瞧不上眼前的軟腳蝦,白瞎了那二十多英國軍官。
“現在是一日一操了,每操都是一整個時辰!軍士如此精練。廣州八旗新軍必成勁旅也。”
劉暹這個時候才稍微的點點頭。近代軍隊不比冷兵器軍隊,每日一操是打底。“一日一操,廣州八旗倒是真的振作不少了。”
夜晚。劉暹在自己於廣州的下榻之處宴請了廣東陸路提督劉松山。
劉松山是湘軍出身,王珍的部下。王珍亡後,其部五千人被左宗棠以爲根基。拉扯出了現今的楚軍。所以劉松山與左宗棠淵源深厚,當曾國藩亡故後,湘軍大分化,即有曾國荃、劉長佑這等獨立山頭的大佬,也有諸多分頭淮楚的重將。劉松山就是後者中一員,是左宗棠堪平嶺南後,按在廣東的一根契子。
劉松山今年四十三歲,正值壯年,身體很好。原時空歷史上,現在的已經是死五年了。從左宗棠西征甘陝的時候中炮受傷而亡。但現在身體矯健的劉松山看樣兒至少能活到七老八十。
劉松山沒死,他侄子劉錦棠自然也沒露頭之日。現今三十二歲的劉錦棠還依舊只是一個總兵銜。對劉暹甚是友好,或者說有些小崇拜,可不知道劉暹的這些赫赫功勳中有相當一部分本該是屬於自己的。
“壽卿兄,我大清……懸了呀!”
酒桌上推杯交盞,劉松山與劉暹說的甚是投機。話語也不自覺地轉到了八旗新軍上面,劉暹放下酒杯一副發愁的模樣,這麼的說。
“懸了?”劉松山一愣。“劉侯爲何如此危言?都一日一操了,比之原先時不曉得強了多少,八旗可以振作如此,乃國朝之福啊?何來危險一說?”
“壽卿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啊。朝廷爲何編練八旗?還不是我等漢員武官做大做強,讓朝廷那些王公們不放心了?
這些八旗新軍編好之後,朝堂袞袞王公會作何想法?必然是削藩!
說句大不敬的話,如今這朝廷的江山都是我等保下來的。這萬軍擁護,兵權在手的日子過慣了,朝廷要真盡削我的兵馬,那是真有些捨不得的。當今天下有幾人是鮑超?一個缺餉,生生逼散了一支霆軍。
我劉暹不敢想擁兵一方,稱孤道寡,但是沒了兵權,一衙役即可捕我,生死榮辱操於人手,安可放心?
再何況,這些八旗子弟,真的能打嗎?壽卿兄,你信嗎?”
劉暹是在發牢騷,喝了點酒後發牢騷,但人眼睛發亮,並不是醉了的樣。劉松山心裡頭亂糟糟的,劉元渡這是啥意思啊?官場最忌交淺言深,自己跟這爲劉侯爺都纔剛剛見第一面。他就在自己面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是要幹啥?
這一刻劉松山如坐鍼氈,直想着拔腿而走,連一開始的打算都忘在腦後了。
他來劉暹這裡喝酒,除了要跟劉暹攀一攀交情外,更重要的事兒是要問一問他,那個在蘭芳打仗打的風生水起的‘韋昌俊’到底是什麼身份?淮軍可是傳來消息了,某個退出軍伍數年,且有家不能回,落戶於安徽的人,可是不見了的。
就連一旁的劉錦棠額頭都是明淅淅的。劉暹說這話太嚇人了。
“朝廷削我等兵權,棄漢就滿,以八旗子弟爲國之肱骨,外戰一至,庚申之變【1860年】重演在即。”
劉暹對八旗兵表示出徹底的蔑視。抿了一口酒,繼續‘大放厥詞’,像是一點也沒看到劉松山難看的臉色,和那恨不得堵住自己住的神情。“說句真心話,這八旗子弟要是提籠架鳥,優遊嬉戲,這大清國祚或許還能延續下些年頭,可他們一旦要振作了。呵呵……壽卿兄,不是我咒大清朝,這江山真的懸嘍!”
“劉侯……,劉侯說笑了。八旗乃國朝之本,乃國朝之本……八旗子弟當中,還是有些壯勇之士的。”
“壯勇之士?這不是壯不壯,勇不勇的問題,而是八旗軍制敗壞。到現在還守着牛錄這老一套法子,如何能練出有用之兵?軍民不分,出則爲兵,入則爲民,當年可行,現在可就不行了。
今日軍伍,講究一個‘專業’,士兵爲職業士兵。
而八旗呢?是當兵沒個當兵的樣兒,當民也沒有當民的樣兒,軍營更是沒個軍營的樣兒。那是一幫拖家帶口的大爺兵,哪兒有心思真的征戰啊!白日操練,無非是把過去的做樣兒做的更專業賣力一些。”
“壽卿兄,你是個老實人,但你就是太老實了。什麼事都不能只看當面,你還要看到事情的另一面。
當官的路子就這麼些,旗人假裝振作了,漢人的機會就更少了。天底下的官帽就這麼多,旗人繁衍日廣,缺錢使,沒官作,已經嚷嚷了上百年了……咱們漢人笑旗人腐朽,只知玩樂,不肯振作。可他們要真的振作了,這天下督撫還會是八成都爲漢人嗎?各路提督、總兵,還會九成都是漢人嗎?
我劉暹的盤子小,但是骨頭硬,朝廷要削藩,一時半會兒也削不到我頭上。但是湘軍呢?曾侯已去,何人能蓋壓天下?莫非壽卿兄真覺得旗人振作,振作的只是武力?”
劉松山內心的躁動沒有了。劉暹的話他聽着有理,越品就越是有理。鬼才信旗人振作只會圖武事呢,鬼才信武事不關文官呢。要是軍伍不關文官,湘淮楚三家是如何興旺發達的?多隆阿如今兵部尚書的頂戴又是怎麼得來的?
劉暹說的一點都不假。旗人要振作了,天底下的官帽就又要重分了。
……
千里之外的曼谷。
六艘中國軍艦停靠在港口,雨水淋淋,海面上伸手不見五指。整個港口唯一能發出光亮的除了岸上,就只有旁邊的那座燈塔。
鄧世昌正在油燈下寫着日記。
幾個月的航程接近了尾聲,他的日記已經有了厚厚的一本。這裡頭記載着海上對峙的緊張,記載着泗水、巨港、三寶壟、巴達維亞、馬尼拉等等各處,南洋華人的歡呼雀躍,也記載着他自己的激動、憤怒和熱血……
鄧世昌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水師、戰艦,就是自己保國的最好途徑。並且,船政水師有消息正在私下裡瘋傳,說朝廷準備編練北洋水師,要選拔優異軍官前往英國學習操艦、槍炮、魚類等等。
鄧世昌內心中猛的生起一股執念,自己一定要身入其中,到英國學習世界上最先進最嚴格的海軍戰法、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