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半天,趙青檸的眼淚仍像是永遠不會幹,索性伸手抓起衣袖擦試。試了一會,方覺異樣,原來兩人靠得甚近,抓住的卻是舒木楚的衣袖。這回哭聲頓止,安靜下來。舒木楚也不敢伸手去扯衣袖,只得擡了手讓她擦淚,待覺得她哭聲與動作忽停,方敢伸手輕動,誰知手指已觸及她,指尖掠過她柔滑的衣衫,順勢滑下,感覺到她微削的肩部圓潤的弧度。黑暗中兩人又聞及對方劇烈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一種異樣的情愫瀰漫開來,在無光的空間中迅速包圍一對不解人事的少年男女。
兩人無聲地沿着通道向着走,默契般的都是不發一言。距離仍是幾步之遙,心中帶着莫名的驛動。不知怎地,趙青檸腳下一絆,明明是平地無物,她卻似突然踩空一般向前微衝幾步。舒木楚走在她身前,迅即回首,以手相握。雖目不能視物,卻還是一把就握住那隻纖纖柔荑,五根柔若無骨的纖指輕掙了一下,終於不再動彈,順從地讓他握着。舒木楚一掌正好將那隻小小的手握在掌心,指尖些微的涼意很快就被他掌心的溫暖包圍,卻不知怎地讓他自己心底也暖起來。
一條數丈長的通道原本半個時辰不到就能走到頭,他們卻慢慢地移動碎步,恍惚間希望這條道永遠走不到頭。
趙青檸心中產生一種從所未有的柔絲,一縷一縷纏繞在她心頭,指尖傳來的體溫令她全身都微微戰慄。
尉遲筱雪等人在那名飛斧幫的香主陳吉慶帶領下行往葛洲。但他們這邊六人卻沒一個是識路的,陳吉慶帶着他們怎麼走,他們便怎麼跟着,從陸路到水路,再自水路到陸路,走了悠長的一個月,還未到葛洲。巫華池和馮樂章素來行走塞外,於江南十分陌生,曹陽銘、尹蕭天等人也都是北方人,白問晴和尉遲筱雪更是不分東南西北,完全不知道葛洲在什麼地方。只是走得久了,不免漸生疑心,陳吉慶曾說過葛洲分舵乃是離苗疆分舵最近的一處,可是如何走了一個月尚未到?疑惑間也曾逼問,但陳吉慶卻是老江湖,奸滑無比,每次總是有理由搪塞開去。只是尉遲筱雪等人逐漸地越來越不相信他的話。
終有一日,尉遲筱雪怒不可遏,拿刀架上他的脖子,喝道:“你奶奶的,給我說實話,是不是故意耍我們吶?到底這快要到了是幾日?現在離葛洲還有幾里路?你今兒要是不說清楚,姑奶奶我砍你一隻手,明兒再不說清楚,我剁你一截胳膊,看你手腳比不比蓮藕經剁!”刷地白光一閃,落在他手腕上,登時便出了一道血痕。
陳吉慶畢竟怕死,尖聲叫起來:“別剁別剁,姑娘手下留情,在下這雙手雙腳不比那蓮藕經剁,姑娘有吩咐在下絕不敢欺瞞,實在是快到葛洲了,只剩百里路,不日便可到。”
“百里路?那明日要是到不了,我就剁你左手!”尉遲筱雪惡狠狠道。
“後天要是不到,剁他右手。再後天剁左腳,再後天剁右腳。手腳剁完了,就剁了他的命根子,嘿嘿。”曹陽銘跟着說。
“你哪來那麼多話?”尉遲筱雪轉頭對曹陽銘怒吼了一聲。
“喂,你這麼兇幹嘛?我接你話茬兒說的。”
“我說我的,你接個屁?羅裡羅嗦不像男人,煩死人了!”她收起刀,憤憤而去。她的劍曾被陳吉慶的飛斧劈爲兩截,一時買不到合手的劍,將就在集市挑了一把長刀,卻無刀鞘。雖然她不會使刀,仍是將刀別在腰間,總覺得身邊有了兵刃方便一些。
曹陽銘知道尉遲筱雪遲遲找不着舒木楚,心中急躁發怒,拿他出氣,以他的性子原本要吵起來,但想着舒木楚對他的恩情,總算隱忍不發。
在衆人急催之下,陳吉慶唯有加快趕路,一路上沒半分休息時間,連吃飯也是買些乾糧邊走邊吃,夜間只睡了二三時辰便即被趕了起來,任他叫苦連天,也不過被踹了幾腳,還得繼續急趕。他原是想兜圈子繞遠路,等着自己人能前來相救,但拖了這些日子也未曾遇上飛斧幫的人,已經無法再拖,只得老實地前往葛洲。
黃昏時分,六人進得那條巷子,一派繁華氣象。尉遲筱雪微覺怪異,隨即明白到了什麼地方,揪着陳吉慶衣襟喝道:“你帶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這裡叫玉人巷,便是我們葛洲分舵所在處。”
“扯你孃的淡,你們葛洲分舵好地方不在,在這煙街柳巷?”
“姑奶奶,我哪裡敢騙你,我們葛洲分舵就在前面的醉花陰,舵主是那裡的……那裡的……”
“再吞吞吐吐老孃打掉你兩顆門牙!”巫華池喝道。
“實不相瞞,我們葛洲的舵主是醉花陰的老闆娘,也就是老鴇。葛洲分舵就在青樓內,她的身份不過是個掩護。”
衆人瞠目。
醉花陰裡,恩客盡散,所有姑娘、龜奴都臉色煞白地縮在一角,恍若下了一場暴雪,將他們臉色染得如是慘白。老鴇一個人呆坐於客堂,臉色與樓中他人無異。那老鴇即是舒木楚等人初來時所見的華衣女子,名叫玉生香。她身份既爲老鴇,便也取了個風塵名字。
尉遲筱雪等人進門,便見得玉生香目光微滯,一雙手垂在身側,長袖遮蓋之下,仍見不停顫抖。發上的鳳口金步搖當真是搖搖欲墜,繡金紫羅裙上染滿血跡,雖是深色羅裙不易看出,但散發出的濃烈血腥已引人側目。原本如同二八佳人的臉龐兒早已失色,灰敗的如同霜下青葉。
“咦,這裡怎麼好濃的血腥味兒?”
陳吉慶衝上前去,臉上也變得十分難看:“玉舵主,玉舵主!”
玉生香陡回過神來,一驚躍起,反嚇了陳吉慶一跳。她凝神看了陳吉慶片刻,臉上漸漸恢復些血色,長長吁了口氣,開口道:“你怎地會來了?這些人又是誰?”
“這幹人逼着我帶他們來尋被我們擒獲的趙家二小姐和一個叫舒木楚的年輕人。”
“那你就帶他們來?”玉生香眼中掠過一抹豔麗的厲色,臉頰因激動而微泛起紅暈,一張似還年輕的臉猶帶着少女的明媚,卻被這一抹狠厲的神色染得殺氣侵膚。方纔的顫抖與失色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這種帶着嫵媚的殺氣。
“屬下亦是不得已。”陳吉慶汗水涔涔而下。這位女舵主素以狠辣手段出名,治下極嚴,他亦十分畏懼。不由自主地便瑟縮到尉遲筱雪等人身後,以期得到庇護。
尉遲筱雪踏上一步,挑眉道:“你是飛斧幫葛洲舵主?”
玉生香的嘴角牽了一下,側目打量着面前六人。
“想不到這娘們生的還挺俊,不過看上去殺氣騰騰的,身上還染了鮮血,活像厲鬼。”馮樂章帶着幾分戲謔的笑意。
驟然間香風如縷,掌風犀利,馮樂章眼前紫裙輕羅一晃,他心中立知不妙,閃身而退。而對方似料到他有此一避,手掌如影隨行,迅疾如電地抽了一記,“啪”地一聲,馮樂章臉上已多了五道血紅痕印。六人定睛看時,那紫羅裙已退回原處,平靜如恆,只見裙裾微微飄動,玉生香好整以暇地擡手輕掠鬢髮,薄薄羅袖自一截玉也似的手臂褪下,染紅的丹蒄在白玉般的耳垂邊血也似的怵目。
衆人均吸一口涼氣。醉花陰的暖香酒氣,在濃重的血腥味之下蕩然無存,變成凜冽的死意。樓裡的姑娘們不知誰發出一聲尖叫,一古腦兒的衝上了樓去,龜奴們也慌不擇路地衝上二樓,轉瞬香霧雲鬟、絃歌絲竹的客堂只剩玉生香和尉遲筱雪等六人。
“不管你是什麼人,放了我木楚哥哥和趙家二小姐。”尉遲筱雪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以玉生香的身手來看,他們無一是敵,但好在人多,以六敵一,倒也不怕。
玉生香凜然看着他們。良久,嘴角泛起淡淡笑意:“想從我手中帶走人,說難也不難。”她的笑意寫在臉上,殺意卻寫在眼底。
霎時間堂內白光雪刃閃動,繡裙柔掌翻飛。尉遲筱雪將刀當作劍使,雖極不順手,但亦犀利靈動,刀短於劍而險,更令人難以防範。尹蕭天的長鞭遊走於外,時不時如毒蛇吐信般攻人下盤。巫華池和馮樂章同時出手,制住陳吉慶,點了他穴道扔在一旁,防止他出手相助。白問晴與曹陽銘也自欺身而上,他二人的吳鉤和雷公擋均是短兵相接的兵刃,近身而搏,玉生香不得不騰手招架,還不時要騰挪躲閃尹蕭天的鞭子。她雙袖如刀,給她袖風揮到處刮面生疼,一雙玉掌猶如彩蝶漫舞,應付得體,一時尚未敗落。巫華池和馮樂章看了片刻,揮劍而上。他二人多年相交,配合有素,雙劍使起來得心應手,威力暴增。玉生香以一敵六,漸感不支,額頭冒出細細汗珠,身法漸滯。
“玉舵主,你舵中人呢?”陳吉慶忽感不妙,舵主在此大打出手,舵中手下卻一個不見,聯想初到時玉生香魂不附體,面色煞白的模樣兒,及裙上鮮血,他漸漸覺得葛洲分舵在他們到來之前已有意外發生。
玉生香在刀風鞭影劍光中無暇答話,唯有苦苦支撐。她生平跋扈江湖,何曾被幾個無名之輩殺得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一時心中怒火熾燒,掌法更見趙亂。她厲喝一聲,身形拔地而起,長袖揮出,捲住二樓欄杆,玉手疾揮,不知從何處取出的六柄小飛斧激射而出,分攻六人。她衣衫單薄,本藏不住什麼武器,這六柄小飛斧也不知從何而來。六人驚訝間紛紛擊落躲避,而玉生香的目的卻也只是要阻得他們片刻,就在這片刻間她急掠而下,抓住地上的陳吉慶,身形自醉花陰樓門口飛掠而出。衆人擊落小飛斧後,早已不見玉生香的人影,大嘆一聲,衝進醉花陰後院。
影壁後一片血腥,假山清池間處處皆是死屍,池水被鮮血染得通紅,池面尚飄浮二具屍首,衣衫隨着風吹池水而漂盪。六人倒吸一口涼氣,寒毛凜凜。粗略一數之下,偌大一個後院,至少有五六十具屍體,每具屍體死狀均異,或劍穿胸口,或屍首分離,或腦漿迸裂。假山上一柄青鋼劍貫穿一張雪白的絲絹帕子,劍身沒假山石而入,只餘劍柄。那雪白的絲絹卻滴血不沾,隨風飄揚處,只見得一角繡有一枚深黃色楓葉,繡工極其精緻,黃葉恍若飄零。
尉遲筱雪上前去拔那劍,卻宛如蜻蜓之撼石柱,紋絲不動。她臉色漸白,心下寒意暗生。
六人在後院各間四處搜索,均不見活人,每間屋中若不是無人便是隻有死人,加上院內屍首,只怕總也有百餘名死人,其中包括他們曾在苗疆所見圍攻趙青檸的那幾名。“整個後院都快被翻轉了,也不見活人。”巫華池喃喃道。
“去問那些婊子,她們多半得知。”曹陽銘忽道。
衆人霽然色喜,一起奔向醉花陰樓。躥上二樓,每間房門緊閉,踢開幾間,均無人影,連同古玩細軟都已不見,想是那些姑娘、龜奴席捲了金銀逃逸而去。又踢得幾間,終於見一個女子坐在屋內。見有人來,那女子霍然起身,舞起身側一隻琵琶,一手抱琵琶,另一手五指如飛,輕按琵琶,幾枚細微暗器嗤嗤射向他們。衆人未料到這間屋中竟還有個身懷武功的女子,不由一驚。尉遲筱雪當先破門而入,聽聞暗器之聲,生怕躲避後殃及身後衆人,搶上一步抓起圓桌上銀繡檯布,揮舞成圈,將暗器盡數收入其中。
那女子臉色蒼白,顫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你又是什麼人?幹麼不分來由亂射暗器?”
那女子道:“小女名叫蘇曼音,不過在這樓裡混口飯吃罷了。”
“以你身手,似乎不必在這青樓館子裡討飯吃。”
那女子知道遮瞞不過,定了定神,道:“小女是飛斧幫葛洲分舵座下紅蓮香主,不知幾位貴客從何而來?”她雖面無人色,但言語間仍是斯文有禮。
“你們那後院死的都是你們分舵的人?爲何人所殺?爲何你們舵主和你卻安然無盎?舒木楚和趙家二小姐又被關在何處?”衆人七嘴八舌問起來,一時間叫蘇曼音難以回答。
她靜聽衆人問完,才一一答道:“後院死的全是我飛斧幫中人,還有幾名苗疆分舵的兄弟。我原是這樓子裡的紅倌人,沒人知道我是葛洲分舵中人。今日下午,樓子裡忽然來了一羣年輕男女,武功高得出奇,進門後直闖後院,也不問來由,見人便殺,只剩舵主一人倖免。舵主與他們交手之間,十招內便即敗落,但爲首那人說他極少殺女子,便留下舵主性命。我在樓子裡看見,早已嚇得腿軟,如何敢出去?舵主見到這麼多兄弟轉眼間死於非命,早也嚇得呆了。雖然我們這些江湖中廝混的難免刀口舔血,也時常見到死人,可出手如此狠辣、如此快疾、身手如此之高的人,真是從所未見。這許多人轉眼便死了,大多連招架之力也無,死得真是可怕。”說到此處,她激伶伶打個冷戰,緩了口氣,才續道:“然後我就一直在房中,等候舵主上來,當時也嚇得傻了,壓根兒不敢出去。可是先前聽聞樓下打鬥聲又起,我不敢出門去看,待聲音停歇,已不見舵主人影,樓子裡的姑娘們都捲了素日私房錢跑了,可是我卻無處可去,不得不在此等候舵主。”說罷,她微現苦笑之色。
“你別等了,你們舵主走了,多半不會回來找你了。”尉遲筱雪將先前在樓下打鬥之事告訴她,她呆得半晌,六神無主。
“你快些告訴我們,舒木楚和趙二小姐被囚於何處?”
蘇曼音神色猶豫,一時間似難以決斷。尉遲筱雪道:“你們那舵主已棄你而去,難不成你還替她保密?再說你們擒了他二人多半有用,如今剩你一人,難道你還繼續帶着他二人逃亡?你就不怕會被血洗醉花陰的人追上?可是你若任他們二人被囚在無人知曉處,餓死了他們,將來你舵主回來時只怕又要怪罪於你。”
聽得尉遲筱雪一番話,蘇曼音看樣子頗爲動搖,又思量片刻,才咬牙道:“好,我帶你去找他們,不過將來你們若遇見本幫中人,切不可說是我帶你們前去,只說你們自己尋到的。”
衆人自是連口答應。
蘇曼音帶領他們來到後院那間香閨之中,輕轉牀前鏤空暗格,牀板翻轉,現出一個黑洞。蘇曼音指着牀板道:“他們被關押在這下面,你們自己去救便了,我可要走了。”
“不行,等我們將人救出你再走。”巫華池一把拉住她。蘇曼音沒奈何,只得留下。
尉遲筱雪搶上,俯視那黑洞之中,卻無法看清洞有多深,衝着洞口大聲叫:“木楚哥哥!木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