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盤算着,定是薛青川去藍淑妃那裡的時候。沒瞧見我,藍淑妃有意無意便透露了我主動送人蔘過來地事情,薛青川終於耐不住性子來了。
是。我用了“耐不住性子”這個詞,自從丁家被拔除。丁美人被關入冷宮之後。薛青川便沒有再同我有過正面的接觸,他甚至沒有踏入藍淑妃的聽雨宮半步。或許他還沒有想好用什麼姿態來面對我。甚至說是懲罰我?
但是現在,他居然在聞聽我來到質子府之後,馬不停蹄地從宮裡趕過來了。當我出現在薛青川面前時,他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竟泛着粼粼波光,我擾亂了他的平靜。
薛青川的目光並沒有在我身上過多地停留,雲帆夢向薛青川解釋着我和其他幾個宮女是奉了淑妃的懿旨送參的,雲帆夢和何澤憶都滿懷感恩的心,表示沒想到薛青川還會屈尊親臨看訪。
薛青川也溫和地向何澤憶詢問着病情,但處處又昭顯着他皇帝地威嚴,說到底,何澤憶只是質子,雲帆夢的夜來國也不過是龍國的附庸國。薛青川對何澤憶地關懷,和對雲帆夢的客氣,只不過是其恩德仁義地應有表現罷了。
薛青川稍稍停留,送上他準備地禮物,餘光不經意地從我和其他幾個宮女身上滑過,淡淡地說道:“你們也同朕一併回宮。”
但是薛青川並沒有回宮。相反,他讓他的車馬肩輿先回宮去了,而我,則和便裝地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後面跟着。他不說話,我也不搭腔,兩人就好像有默契一般。我盯着他的背影,他那落寞蕭索的背影,竟讓我沒能從那挪開視線去欣賞沿途的風景。
我沒有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直到他停頓下來,僱了兩匹馬。
他把馬繮交給我手中。我接過馬繮,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見薛青川已經瀟灑地翻身上馬,扭正了馬頭。
他的意思是讓我也騎馬?我看了看身旁這匹龐然大物,原來古代的馬比現在公園裡的那些馬還要大一號。可是,騎馬,我貌似不會。
薛青川明白過來,嘴角浮現一絲嘲笑,“哦,對了,忘記咱們的秦大小姐是名門閨秀,自然不會騎馬。”
我白了他一眼,把裙子一紮,揪着坐墊,踩着馬鐙就翻身上了馬。這匹馬比我想象中要溫順地多,看多了電視,依葫蘆畫瓢這種事我還是會做的。
我坐正的時候,帶着幾分得意的神色望向薛青川,卻見薛青川愕然地看着我,臉上的嘲弄不言而喻,“足見幹活能讓人更鮮活。”
他是說我上馬動作不夠優雅麼?我還沒來得及反駁,薛青川的大白馬已經往前面啵啵去了。
我正想該怎麼使用馬鞭,讓身下的馬也運動起來,它卻已然奔了出去,緊跟着薛青川那匹坐騎的步伐,連步調都十分一致。
我心裡暗罵薛青川還真是會挑馬,專門撿了一隻跟屁蟲。
薛青川依舊不說話,也不回頭看我,好像知道我不會跟丟一樣。他一聲不吭地出了皇城,任由兩匹馬慢悠悠的走着。
我不知薛青川想幹什麼,但是我心裡卻在想,他不敢騎太快,是怕把我摔着吧。
正午豔陽高照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桂花香。這桂花香夾雜着一股水草的氣息,隨着的微風送到了鼻前。
我深深的呼吸着大自然的氣息,已將西湖的美景收到了眼底。
薛青川,居然領着我來到西湖。
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此時的西湖比起後世的西湖來說,更顯得清麗幽雅,讓人流連忘返,沒有那些畫蛇添足的人工景緻,周圍沒有讓人窒息的高樓大廈,所有的是花香與水氣參雜的清新空氣,連雲接陌的水端一直延伸到視線能及之處,那裡是水墨畫一般朦朧的遠山,如夢如幻。
楊柳依依下,眺望着遠處的斷橋,鋪瓊砌玉,晶瑩朗澈,如同架在雲端,真格是人間仙境!
“那是斷橋!”我指着獨孔的斷橋,有些興奮。我記得白娘子與許仙的傳說,應該是明代馮夢龍的話本里傳出來的,沒想到這時候就已經有斷橋了。雖然此時的斷橋與後來重修的不太一樣,我還是一眼認出來了,沒有混凝土的紮實和厚重,但更顯得小家碧玉,更使人聯想着在湖面上飄搖段殘的夢境。
我很想同薛青川講講白娘子與許仙的悲歡離合,但薛青川已經瀟灑迅速地翻身下馬,我只好也依舊狼狽地從馬上爬下。
他的臉有些陰沉,或者說有些悲慼,我沒讀出來,那是他真實的心情麼?我沒說話,看着他一個人站在柳樹下,眼睛望向連着山陌的水端,自己繼續着自己的深沉。
一個撐着小船的船戶往這邊靠來,臉上帶着無邪的笑:“客官,遊湖啦,平湖秋色,西湖美景,只要二十個銅板,小的帶二位好好轉轉?”
我有些心動,但薛青川沒有答話,我便也沒好吱聲,轉念一想,和薛青川這種人遊湖,也不見得有什麼樂趣,正掃興地要把念頭夭折,卻聽那察言觀色的船戶向薛青川道:“少爺,你看少夫人都心動啦,秋高氣爽,現在可正是遊湖的好天氣呢!”
然後就見薛青川朝空一拋,一個銀錠子不偏不倚落在了船戶的手中,這筆交易算是成了。
船戶見薛青川衣着光鮮,平民百姓雖然不認得我穿的宮裝,但一看式樣便也知不是尋常人家,自知碰上了有薛天川的主顧,龍國人本就富庶,但船戶卻也沒想到薛青川會闊綽如斯,喜滋滋的把船掉起頭來,也分外有力。
薛青川縱身一跳,上了船,回頭不帶感情地看着我。
船離岸邊還有點距離,因爲薛青川剛剛的跳踉而失去平衡的小船晃盪的更厲害,那窗戶掩飾不住興奮地催促薛青川:“少爺,快些拉少夫人上來吧。”
少爺,少夫人,聽着這幾個字眼,我不禁一愣。
望向薛青川,他稍稍一滯,終究向我伸出了他的手。我猶豫了一下,搭着他的手,大跨步上了小船,小船忽而劇烈一晃,我一個不穩,身子就往薛青川的懷裡倒去。
身後的船戶笑得可歡了,他搖着櫓,兩隻腳呈八字站在船尾,剛纔的晃悠,想必就是他弄的,“嘿嘿,少爺少夫人坐好啦。”
我慌忙從薛青川的懷裡掙脫出來,扶着旁邊,踏進烏蓬,把兩隻腿往裡頭伸着,坐在沿上,別轉身子往遠處看去。
船漸行漸遠,船戶一時高興,歌性大發,哼起艄歌。那艄歌都是船戶隨性所唱的,無非是些哥哥妹妹姐兒們的情調調,雖說聽起來有幾分意思,但船戶一個大老粗兒唱着這樣的情調調,倒真有些彆扭。
薛青川一個人立在船頭,船行之處,激盪起輕微的水花,飛濺到薛青川的下衣襬上。薛青川不知是沉浸在這湖光山色之中,還是被船戶蹩腳的漁歌所打動了,一動不動地盯着遠方。
船兒的正前方就是那座斷橋,陽光照射下,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金銀般的閃耀,對面那座斷橋,漸行漸近,金黃色石磚堆砌的橋體,配着這金秋時節一片楓紅和嫩黃,如同一副油畫。
我不自禁地便想到了讓這座橋聞名遐邇的許仙和白娘子。想到他們的悲歡離合,也想到了他們的結束和開始。
開始,便是在這斷橋和烏蓬裡吧。
我此時竟有些迷惘地看着眼前那個偉岸高大,但正因爲他的偉岸高大而顯得落泊伶仃的背影。我想到了這句耳熟能詳地歌詞,同船渡,共枕眠,我還真是修煉了千百年才能和眼前這個男人有着這樣的緣分呢。
我苦笑。那一刻,我居然忘了去抱怨爲什麼和我同船渡,共枕眠地人不是星,而是這樣一個對我視若仇敵的冷酷男人,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
說不出的味道,我討厭、排斥、憎惡和薛青川的那一次肌膚相親,我不願想起,我拼命地告訴自己那是被狗咬了。可是此情此景,如同電視劇裡白娘子在船上看許仙背影一樣,我看着他。於是很意外地想起了那一次,更是出乎意外地沒有以前那麼抗拒。而是……而是遺憾。
這讓我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女孩家多少有些相信所謂的命運,所謂的緣分。穿越千年,任是誰都渴望有場美好的回憶。
船戶搖着櫓,一邊介紹着西湖的景色,一邊有些沒事找事地打着我與薛青川的主意。
“少爺啊,看到前面的荷塘沒有,這九月間的荷塘也很美啊,少爺你要不攙少夫人出來看看啊。”
“少爺和少夫人不是杭州人吧?少夫人和少爺真是天生地一對,郎才女貌啊!”那船戶是個開朗性子的人,見我和薛青川一言不發,少不得要說些話來打發時光。
加上他拿了薛青川的銀子,總要說些好聽得話,於是一個勁地誇讚着我和薛青川,少爺少夫人,我冷笑。“船家,你只管搖你地船吧。”我不禁出聲說道。
薛青川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也冷哼道:“這女人可不是我夫人。”
那船戶一聽薛青川這話,臉上笑容一僵,頗爲尷尬,但旋即又恢復了他那慣常笑呵呵的面容:“嘿嘿,小地那年少地時候,也喜歡和我的媳婦兒拌嘴,兩口子吵吵架,那都是牀頭打架牀尾和,哈哈,別怪小地說得粗俗……”
“夠了!”薛青川因爲船戶的調侃而更加地慍怒,臉上的陰霾越積越深,“船家,靠岸!”
我因爲薛青川的雷霆大發,也頓時沒了遊玩的心情,剛纔還看着畫中的山水如癡如醉,現在看到卻全是煩悶,不禁附和道:“是啊,靠岸!遊什麼湖!”
那船戶一看非但沒有勸架成功,還好像讓“這小兩口”越鬧越僵,不禁大窘,樸實的漢子有些急了,“呃,少爺,少夫人……我不是有意的,你看我這張嘴巴……”
“不是說了不是什麼少夫人嗎?!”我冷笑着打斷船戶的說話,一隻水鳥兒從天而降,俯衝而下,把平靜的湖面激起一個巨大的水花,頓時把這靜態的山水畫給擾亂了。
我不說這話還好,薛青川也來了勁,在一旁冷哼道:“還當和秦小姐遊玩西湖有多麼有趣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我聽着莫名其妙,什麼叫和我遊玩西湖,他該不會是聽到薛天川與我遊過西湖,也查到過什麼,所以強拉我來感受一下吧?!
我被他敗了興致,一時無名火起,也冷嘲熱諷地和他槓上了:“笑話!西湖美景,也要看和什麼人一起欣賞。譬如和小王爺一同遊玩,那就比這次要好玩得多了!”
薛青川聽了我的話,回過頭來猛瞪了我一眼,再次對船戶吼道:“靠岸!”這一次,分貝比剛纔又大了一倍。
船戶此時裡外不是人,也不敢再說話,趕緊搖着櫓調轉頭往來時的路劃去。船戶是個好心人,他雖然憋了氣,可想着我和薛青川的兩匹白馬還在那邊,十分敬業地往回劃。
我看着他額頭冒着汗,但着急拼命地往回趕,一言不發。而薛青川,在爆發過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平靜。
回程的路顯得那麼漫長,沒了遊賞的心情,我聽着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音,都有些乏味。
我把目光從外面收回,靠着船舷,閉上了雙眼。
薛青川和我騎着白馬往回走,這一次他騎得有些快,我的白馬在後面跟着,有些顛簸,要不是我已然有了騎馬的經驗,緊緊拽住繮繩,真不知是不是自己會摔下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進皇城城門的時候,秋風已經變成了寒風。
秋天的夜晚總是涼的。我打了個寒顫。
但是薛青川似乎沒有回宮的意思,街道上的店鋪大多數都準備打烊了,畢竟龍國還沒繁榮到夜生活豐富的地步。
薛青川領着我進了一所豪宅。
之所以說是豪宅,是因爲門口的兩座石獅子十分氣派,寬闊的朱漆大門聳立在臺階上。只是那兩扇鮮紅的大門並沒有關上。
這樣一所豪宅,居然沒有人。
裡頭黑漆漆的。薛青川下了馬,頭也不回地往裡頭走着。
進了宅子,不禁一驚,原來裡面一片狼籍,花木被扯了一地,石桌欄杆東倒西歪,被人徹底地打劫過一樣。
薛青川還往裡面走,我可不願跟進去,站在門口,大聲道:“喂,你想幹什麼?沒事我先走了!”
我這話不過是說說,薛青川當然不會讓我那麼自由。
但是薛青川返頭森然冷笑:“怎麼,怕了麼?”
“怕?我怕什麼?”我有些莫名其妙,總覺得薛青川這人陰暗得很,說話也總是滴水不漏,讓你猜測。我環顧着四周,忽然想到什麼,“這是哪裡?”
薛青川一滯,苦笑道,“丁府。”他瞵視着我,兩隻眼珠子在夜裡看起來尤其得寒冷。
果然。薛青川居然帶我來這裡?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來這裡緬懷什麼?抑或是讓我來這裡懺悔什麼?
我心裡猛地生出一絲怨恨,冷冷道:“那又如何?”
薛青川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他的眼睛裡帶了一些惆悵然,“丁美人她瘋了。”這幾個字說出來,平平淡淡,但我還是從那裡讀出了薛青川的心酸與無奈。
瘋了?丁美人瘋了?我心裡咯噔一下,終究有些不舒服。眉頭皺在一起。我想要嘲笑一下丁美人,才關入冷宮幾天便受不了打擊瘋了?耐壓能力也太差了吧。但是我發現我根本無力嘲笑她。
自從我知道丁美人真真切切地懷孕了,又確實被流產,便非常理解這女人的所作所爲。要是我有了孩子,誰傷害了他,興許我也會不顧一切替我的孩子報仇。可是現在,丁美人非但沒有報仇,還把自己的一家都斷送掉了。她根本接受不了這個打擊。
我心裡一酸,不禁嘆了口氣,好一個可憐的女人。
“怎麼?難道你動了惻隱之心嗎?秦碧涵,你真的有良知嗎?”薛青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說話呼吸時的一股熱息直衝我的臉龐,讓我覺得有些嗆人。
良知?我哭笑不得,薛青川居然跟我談良知,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難道皇上你有良知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連皇上也做不到的事,難道還要求碧涵嗎?”我是爲丁美人不值,但我要是不把她置於死地,那麼現在躺在棺材裡的就是我,還有何澤憶!
薛青川怔怔地望着我,一言不發。
“怎麼,皇上啞了嗎?”我冷笑,想到他今天一天神情恍惚,莫非都在想着那個女人的死?我心裡很不舒服,對薛青川禁不住地厭惡,“丁美人的事,皇上何必在這裡惺惺作態!把丁家剷除掉,不是皇上你自己的想法嗎?皇上恐怕早就處心積慮要把丁家給除去吧?現在碧涵幫你達成這個心願,皇上該謝我纔是。”
“秦碧涵,”薛青川看着我,兩隻眼睛火焰迸發,“你這女人的心真的是石頭做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竟然帶着一點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