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豬今年不殺了,我媽媽說要留着賣。”春珠揹着豬草走過來,低聲地說。
“要賣?你媽媽是不是想錢想瘋了,哪有過年不殺過年豬,把它賣給別人吃的?”王細蓮和朱顏一樣,吃了一大驚。
“我媽媽說,要攢錢給秋珠存嫁妝,不多給她準備些陪嫁東西,怕她要嫁不出去的。”春珠的聲音還是很小,說着又低着頭走了。
王細蓮看着春珠的背影,搖着頭直嘆氣:“真是可憐,那麼俊的一個丫頭,沒出這事之前,多少的人來做媒呦!現在倒還要倒貼給男方錢!只怕還是沒人敢討類-----沒嫁人就生了崽的姑娘,要被別人的口水跟一輩子的啊-----”
“外婆,爲什麼小兔子會是個爛嘴巴類?”朱顏想了想問。
“唉----那是在陰曹地府被惡鬼咬爛的啊!小兔子前輩子一定做多了惡事,這輩子纔要來世間受罪啊!他現在還小,什麼都不知道,倒還清淨。等他以後長大了,聽得懂人話了,可怎麼辦?這樣的身世,這樣的爛嘴巴,走到哪裡都要被人笑話的-----”王細蓮又嘆一口氣。
朱顏忽然說不出的難過。悶悶地跟在王細蓮後面。
走到村口的時候,她抱着豬血一路小跑去找莫葉子。
到了院子門口,看到莫葉子她爺爺坐在院子裡面的樹底下閉着眼睛抽水煙,朱顏趕緊貓着腰踮着腳尖從他身邊溜了過去。
她先去了柴房,這個時候,莫葉子一定在伙房裡給她爺爺燒洗澡水類。
“葉子,我給你帶豬血來吃了----莫葉子?”
-------柴房裡沒有!竈膛冷冰冰地,水鼎也翻過來趴在牆角。
她又去了後院,或許莫葉子這個時候會在那裡挖蚯蚓給她家的小雞吃。
-------後院空空的,莫葉子的小鋤頭靠在夜來香上,黃絨絨的小雞嘰嘰叫着來啄她的腳背。
朱顏又去了菜園土,沒有。豬圈裡,沒有。鴨房裡,還是沒有,但是朱顏看到了她的紅色的小棉襖。
它就那樣攤開着躺在牆角,帽子上蹲着一隻鴨子,胸脯上有一堆鴨糞。朱顏走過去撿起它,發現袖子上被剪刀剪了好幾個洞。
朱顏聽到自己的腦袋在“嗡嗡”地響,抱着小棉襖“咚咚咚”地跑到前院去搖莫龍甲的手:“五舅舅,葉子呢?莫葉子到哪裡去了?”
“跑了。”莫龍甲睜開眼睛看了朱顏一眼,又閉上了。
“跑了?什麼跑了?跑到哪裡去了?爲什麼要跑?”朱顏急得要哭了。
“我把她鎖在屋子裡,不准她到深圳去。下午回來,她就從那個窗戶裡跳出來跑走了,到秦家村她外婆那裡躲起來了。”朱顏順着他的手看過去,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那是閣樓的窗戶,好高好高的,莫葉子以前站在那裡都不敢往下面看的,可是她今天居然從那裡跳下來了。她該有多害怕呀!
“那她星期一還會去期末考試嗎?”朱顏擦擦眼淚問。
“我怎麼知道----大概不會去了吧!”
朱顏還要再問,莫龍甲累極了似的閉上眼睛,揮揮手叫朱顏走。
星期一,莫葉子沒有來學校考試。星期四,學校發成績單和寒假作業,莫葉子也沒有來領。朱顏每天都往她家裡跑,但是一次都沒看到她。
過了幾天,朱顏正在火櫃裡烤火做寒假作業。莫龍甲突然扶着根棒棒,提着一袋米一瘸一拐地來找她,遞給她一個酒瓶,央求她去給他打米酒。
莫龍甲說:“小秧,我昨天喝醉了酒摔到溝裡把腳摔斷了,走不了路,你去幫我打點酒回來,好不好?我一天不喝酒,這身上就癢得螞蟻咬似的!唉,要是我家葉子還在家該多好啊,我一定一個手指頭都不碰她!”
“葉子回來過嗎?”朱顏馬上問他。
“她不會回來了-----”
“什麼?爲什麼不回來了?開學了也不會回來嗎?”朱顏從火櫃裡嚯地站起來。
“她昨天和她舅舅還有外婆一起回來過,回來拿衣服,今天去鄉里坐汽車去深圳,現在只怕已經到市裡了-----過了年回來,也不會再回莫家村了,她以後都跟她外婆住在秦家村了------”
“她真的生我的氣了-----”朱顏的眼淚掉了下來,滴在寒假作業上----她做得工工整整的準備不要任何交換條件就給莫葉子抄的寒假作業。
朱顏知道,她是真的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了!她陪她笑,陪她哭!她們一起去砍柴,一起去放牛,一起下塘洗澡,一起捉泥鰍!她們還說好要一起當一年級3班的班長,可是她現在再也不會理她了!
這個寒假,因爲莫葉子,朱顏的世界全都沒有了顏色。
爸爸和媽媽騙了她,他們一個都沒回來。大年三十晚上,朱顏等到好晚好晚,也沒有等到說要回來陪她過年的爸爸和媽媽。
元宵節到了,又過去了。開學了,朱顏偷偷地去1班找莫葉子。莫葉子的位置上坐着另一個人,教室裡哪都沒有莫葉子!
朱顏馬上衝了進去!
“這是莫葉子的位置!你怎麼可以坐莫葉子的位置?那莫葉子坐哪裡?”朱顏氣憤地去推莫葉子位置上的人。她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朱顏很快就被1班的班主任拖出了教室,一路拖進了她的辦公室。
朱顏站在那裡,只聽到1班的班主任在大聲地向她的班主任告她的狀,但是說什麼,她卻一句都聽不進去。
她的腦海裡只有一個聲音,“莫葉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春天來了,桃花開了。今年的桃花都是白色的。
夏天來了,涼薯都長大了。挖一個出來,剝開皮,咬一口。可甜了!
秋天來了,樹上的葉子黃了。一片一片地在風中跳舞。朱顏讀二年級了!
可是,她的葉子卻還是沒有回來。
莫三趕着牛從山上下來,看到王細蓮家的外孫女朱顏挑着一擔水桶,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窄窄的田埂上,便吆喝着牛加快步子趕了上去。
“小秧,你外婆怎麼要你來挑水呢?她到哪裡去了?”莫三探頭一看,兩隻桶子裡都只剩下一半不到的水了。
“我外婆生病了,躺在牀上掛鹽水呢!”朱顏說着回頭一看,發現莫三家的大水牛,嘴巴都快咬到自己屁股了,嚇得大叫一聲,扭過頭歪歪斜斜地擡腿想跑,一個不穩,連人帶桶摔進了旁邊的乾田裡。她爬起來坐在田裡,兩隻腳跺着地衝莫三嚷:“都怪你的牛!人家走了半天才從井邊挑到這裡來了!你賠我的水來!”
“哈哈,好好好,三哥哥去給你重新挑擔水來,你先在這裡幫我看着牛,莫讓它亂跑!”莫三哈哈笑着走過來摸摸朱顏的腦殼,挑着水桶往井邊走。只一會兒工夫,他就挑着滿滿的一擔水回來了。
“小秧,你走前面,幫我牽着牛,我給你把水送回去。”莫三從地上撿起牛藤遞給朱顏,又問,“你爲什麼不叫你兩個舅舅幫你挑水呢?你這麼小的人,還沒這兩隻水桶高呢,怎麼挑得水回?”
“我兩個舅舅都討厭死了,外婆就是被他們氣病的,我纔不要和他們說話呢!”朱顏嘟着嘴,怏怏不樂地扯下路邊的一根狗尾巴草,繞在手指頭上玩。
“你外婆是被你舅舅氣病的?不會啊,莫長樂和莫長泰不是這樣的人啊!”莫三奇怪極了。
“他們和我外婆罵架,我外婆罵不贏他們,躲在屋子裡掉了一整天眼淚,晚上就發燒了啊,飯都沒吃就躺下了。”朱顏用力踢開腳下的一顆小石頭。
“那你知不知道是爲了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我昨天放學回來看到我外婆哭,問了愛香的媽媽才知道是和我舅舅罵架了!可是我問外婆是爲了什麼事,她又不肯告訴我!”
“那你外婆現在好些了麼?”
“今天早上請上嶺的康醫生來打了針,又掛了兩瓶鹽水,好像好一些了,但是她還是說沒得胃口吃東西。”朱顏說着,老氣橫秋地嘆一口氣。
話說着,已經到了王細蓮家院門口了。莫三去柴房把水倒進水缸裡,到王細蓮屋裡去看她。
“三奶奶,你覺得怎麼樣?好些了麼?”莫三一進門就問。
“噢~~是三伢崽來了?三奶奶我動不得,不能下牀來招呼你了,-----小秧,快去給你三哥哥搬根凳子來坐。”王細蓮眼睛紅紅地半躺在牀上,眼窩深陷,聲音虛弱地全沒了平日裡的精氣神,頭髮亂糟糟地,也沒帶帽子,只亂纏了塊包頭布。
“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我站一會就走,只是在路上聽小秧說你生病了,順便進來問候你老人家一聲,你看這也沒提什麼東西來------”莫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在朱顏搬進來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勸道,“三奶奶,你都這歲數的人,怎麼還跟自己的親崽鬧氣呢?何苦呀,是不是?有什麼事,大家坐下來好好說清楚就可以了,長泰和長樂又不是那種不講良心的混東西。你這樣氣壞了自己的身體,也划不來,是不是?”
“三伢崽,你是不知道,我那兩個不要天地良心的黃眼狼是怎麼罵我的呀!”王細蓮嘴巴一扁,說着說着渾濁的眼睛裡又要掉下淚來,“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們帶大------那一年,下着好大的雪啊,老大半夜裡突然肚子痛,你三爺爺你是知道的,一個啞巴能管什麼事?還不是我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把他背了好幾裡山路,才背到康醫生家!那麼冷的天,我連最外面的夾襖都被汗浸溼了-----沒想到,他們現在居然爲了一點點事,兩兄弟合起夥來氣我,你說我能不生氣嗎我?哎呦~~天類!我的命怎麼這麼哭哎~~~”
“外婆,你就莫哭了類-----來個人你就說一次,一說就哭------”朱顏的眼淚也要掉下來。
“三奶奶,你和他們兩兄弟到底是爲了什麼事情才鬧成這樣的呀?”莫三提起牀邊的開水瓶想給王細蓮倒杯水,結果一提才發現是空的,他擡起衣袖給倚在牀邊啜泣的朱顏擦擦眼淚,“小秧,別哭了,去給你外婆燒壺開水來吧。生病的人,就是要多喝開水,病纔會好!”
“唉,還不是爲了我給長綵帶小秧的事-----”朱顏提着開水瓶出去之後,王細蓮伏到牀沿上,擤把鼻涕,嘆口氣說,“他們說我這是在拿着他們的糧食養着個外人,小秧再怎麼說都是姓賣不姓莫,養她也是白費狗力,以後討不到好處的-----”
“原來是這樣啊-----”莫三恍然大悟地噢一聲,爲難地咋咋嘴,“唉,要我說啊,這話他們也沒有完全說錯!本來,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了,是別人家的人了,閨女的閨女,那就更加是比潑出去的水還要潑出去的水了!你這樣把她寶貝一樣地疼,將來她長大了,能不能想起還有你這麼個外婆,那可就真不一定了----”
“唉,我也是個活了大半輩子,快進黃土的人了,怎麼會不懂這些呢?我那兩個沒良心的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我也不是爲這個生氣。”王細蓮嘆口氣,突然咳嗽起來,拍着胸口說,“我生氣地是,我拿我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養我自己的外孫女,憑什麼屋裡婆娘慫兩把,他們就聽話地像個孫子一樣,要來說我是拿着他們的東西在養外人類?他們兩個不過是每年納給我700斤穀子,再說了,糧食納給我了,那就是我的了,我拿來餵豬也好餵雞也好,全憑我自己喜歡,他們插什麼嘴?”
莫三點點頭,陪着王細蓮嘆了會氣,還想說什麼,朱顏捧着一杯開水,臉上黑乎乎地從門口進來了。
“外婆,開水已經燒好了,我還給你在搪瓷杯裡涼着一杯類!”她往牀邊偎依過去,討好地衝王細蓮笑。
“那三奶奶,我就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我的牛還拴在你家桃子樹上類,我再不走,它怕就快要把桃樹葉子吃光了!”莫三憐惜地拍拍朱顏的腦殼,站起身來往外面走。
“三伢崽-----”王細蓮突然叫住莫三,不好意思地說,“我那天那樣地罵你,你今天還肯來看我,真是-----”
前幾天,王細蓮的鴨子進了莫三家的晚稻田,在裡面好一陣折騰。晚稻正在抽穗,莫三的婆娘燕子心疼穀子,站在田埂上指桑罵槐地抱怨了幾句。王細蓮是個暴脾氣的人,心想我的鴨子還這麼小,我在家裡餵它們穀子吃它們都不稀罕吃,還會到你的田裡吃你的癟穀子?
她就站在院子門口,和燕子對罵起來。後來莫三牽着牛從對面山上下來,走到燕子身邊問她是怎麼回事,王細蓮以爲他也在罵自己,不分青紅皁白地把莫三也一頓臭罵。
“嗨,咱一個村的自家人,說這些幹嗎?一起過日子嘛,哪能沒個磕磕碰碰!三奶奶你就安心養病吧,就算是生氣,也得要病好了纔有力氣生,是不是?嘿嘿~~我走了!小秧,好好照顧你外婆,你外婆平時對你那麼好!”莫三嘿嘿笑着撓撓頭皮走了。
晚上,朱顏燒水給王細蓮擦了澡,又給她洗了腳,伺候她睡下之後,自己腳都懶得洗,就累得一頭倒在牀上睡着了。睡着睡着,朱顏的肚子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這是要上茅廁了。
王細蓮家的茅廁在離屋百米外的牛欄旁,莫家村所有的茅廁整整齊齊一排全在那。朱顏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要把這麼多茅廁修一個地方,好多人的家離牛欄都好遠,捂着肚子跑得氣喘吁吁地,朱顏都看見好幾回了。王細蓮說,茅廁裡陰氣重,如果不修倒一塊,就臭不死裡面的茅廁鬼。
朱顏不知道王細蓮是不是在騙她,但她怕外婆出去一吹冷風,病會更嚴重,不願意叫醒她起來陪,所以一直忍着。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她輕聲喚來了外婆家的大黃狗,用一個冷飯糰把它引到了茅廁外邊。哪知道那隻黃狗把飯糰一吃完就跑到隔壁的茅坑裡吃宵夜去了,再不理睬她發着抖的呼喚聲。
夜,好黑好黑,黑得像是黑白無常中的黑無常穿着他的黑色衣服把大地捂得嚴嚴實實地。風,好涼好涼,涼得像是有人在背後對準了她大口地吹氣。
朱顏一直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往牛欄這個方向過來的那條也通向後山的小路。後山往裡走幾步,再轉個彎就是個墳場。莫家村所有非正常死亡的人全都埋在那裡,什麼吊死鬼啦,水鬼啦,農藥鬼啦,摔死鬼啦,種類齊全,應有盡有。
王細蓮和她說過,這些人死前都還有一口怨氣悶在胸口沒吐出來,死了以後,晚上就像氣球一樣,飄在路上着不了地的。雞叫之前,就在這附近飄來飄去到處找替死鬼,好讓她們自己重新投胎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