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的一天,大雨從清晨開始便嘩啦啦地下個不停。
早上過夷江去學校時,橋還在江面上,等他們早早地放學回來時,那座年代久遠的木橋便不翼而飛了。
一羣半大小孩不知所措地大眼瞪小眼,一齊仰頭信賴地看着他們的校長。
“這可怎麼辦?沒有橋,你們怎麼回家?”來送他們過江的王校長,望着空蕩蕩的江面,憂慮地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望着寬闊的江面,一時束手無策。
這江把谷裡鄉一分爲二,據他所知,江上一共才兩座橋,要從江西過江東來,若是沒有船,便只能由這兩座不知哪朝哪代修建的木橋上過。江水水勢湍急,誰敢在這種日子划船。兩座木橋,除了此處被大水沖走的一座,還有一座在距此處五里外的大沖村,可是下着這麼大的雨,徒步五里路談何容易。
雨越下越大,嘩啦啦地雨水擊打得撐傘的小孩一個個東倒西歪。王校長猶豫半天,抹把臉上的雨水,咬牙說:“孩子們,我們現在趕去大沖村,從那座橋上過江回家。好不好?”
一羣孩子一聲響亮的好後,隊伍手牽手浩浩蕩蕩朝着大沖村出發。
三個小時後,他們拖着疲倦不堪的腳步終於到了大沖村,可等待他們的卻是殘留在江邊的兩個光禿禿的橋樁。幾個小孩失望地一屁股做到江邊的鵝卵石上,莫平安打着哭腔說:“王----王校長,怎-----怎麼辦?這座橋也---也沒了。”
王老師也沒辦法了。再過幾個小時,天都要黑了,現在也只得再帶着一羣小孩原路返回,先回學校再做打算。
可是幾個低年級的學生一聽今天不能回家,都哭了起來,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回學校。
莫天見王老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出主意道:“王老師,我知道離這不遠一個地方的江水特別淺,以前我們嫌過橋麻煩,經常抄近路從那裡過江。土豆,是不是?”
“是啊。以前我們上山砍柴經常不走橋直接就打那兒過,那裡水下有一條沙子搭的小路,剛好夠一個人踩着過。王老師,要不咱們今天就打那兒過江吧?”莫土豆也說。
“你們說的那條水下小路真的安全嗎?我們這些人從那過江真的沒事嗎?”王老師本來堅決不同意這種冒險的做法,後來又聽幾個學生證實了這種說法,便將信將疑地問。
“老師,您就放心吧,絕對安全!我們打那過江又不是一次兩次了。”莫天拍着胸脯保證。
王老師想不出其他辦法,見他們說得如此肯定,便也只能同意了。
江水上漲,淹沒了江邊的棉花地,一羣人在變了樣的江邊仔細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他們所說的水下小路。
所謂的水下小路不過是因口袋地形,山風吹到這峽谷時,激盪成兩股水流,江沙由江水往中間衝擊積年堆聚而成,後來被山民發現,你睬我踏之後變得夯實。
王老師在大家手牽手準備過江之時,又一次囑咐道:“大家等會一定要緊緊握牢彼此的手,千萬不要鬆手。老師會在前面帶領大家一起過江,所以大家不要害怕,知道嗎?”
和王老師的忐忑不同,許多小孩第一次走水下小橋,竟都帶點迫不及待的興奮,高聲回答:“知道了。”
於是,王老師在最前,莫天在最後,中間十來個臉色雀躍把這當成遊戲的小孩,一起小心翼翼走上了這座山風爲他們搭建的沙橋。原來的沙橋,不過在水下十幾釐米處,近日江水上漲之後,水便沒過了孩子們的小腿肚子。
剛開始,一羣小孩還有說有笑,待走到江心時,一陣江風颳過,幾個人驚呼着趔趄了幾下,差點晃到江裡去,他們這才嚇得臉色慘白,閉緊嘴脣再不敢分心。
十幾米的距離卻像是走了一千年,等到前面的幾個人已經安全上岸之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高聲歡呼起來。
江面看起來風平浪靜,實際上水下險象環生。
連日大雨,沙橋已被衝得有些鬆動,經過一行人的踩踏之後,早已搖搖欲墜。這裡是狹窄的山谷地形,孩子們不知天高地厚的歡呼聲經由兩邊的崖壁一回蕩,激成萬鈞之聲,水底的沙橋瞬間便被這聲響震塌,轟然倒入水中。
還有三個人尚在江面上!走在最後的莫天最先感知到沙橋的倒塌,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他甚至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便已感覺到身子不受控制的往水下墜落。
岸上所有的人都意識到了危險,大聲叫着水中的三個人快點走,卻不知他們焦急的呼喚恰恰是在加速他們夥伴的厄運,沙橋崩塌地更迅速了!在最後的時刻,莫天甩開了緊緊牽着他手的朱顏,用力一推,把她和前面的莫桃往岸上又送近了幾步。而他自己卻因這一推,身子反而順着江風往江心方向不可遏制的飄去。
在岸上的王老師趕緊幾步跨到江邊一把抱過朱顏和莫桃,想要再去拉莫天的手卻已來不及。江面突然捲起一陣猛烈的江風,呼嘯着把身形單薄的莫天一下卷出去好遠。
莫天自己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之所以甩開朱顏的手,既是覺得由這過江是自己的主意,萬一別的人出了事,他會捱罵,也是仗着自己水性好,心想只要沒人拖累,自己一個人掉進江裡絕對不會有什麼事。
可是這一陣寒氣涔涔的江風把他給嚇傻了,撲騰一聲掉進水裡後,他竟只記得張口喊救命,卻忘了怎樣張開手腳往江邊遊。一張口,水就一股腦往裡灌,他更是驚嚇地六神無主。等他想起來該張開手腳時,卻駭然發現自己的身子竟不聽使喚,在水中繞起大圈來。
王老師睜大一雙驚恐的眼睛,呆呆望着江心那個巨大的漩渦把他的學生莫天一點點捲進江底,心裡很清楚這是多麼恐怖的一種現象,腦海裡卻一片空白。
岸上的其他小孩早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莫土豆久違了的鼻涕都急了出來,二話不說脫下書包和外套就要往江裡跳,王老師趕緊一把拽住他,說:“不行!不能往裡面跳!江裡的漩渦會把你們兩個都吸進去的!”
“老師,我水性好!下去沒事的,我們不能不救莫天!”莫土豆急了,跳着腳甩手喊。
“老師,我求求你,求求你去救救哥哥吧!我求你了!”朱顏的眼淚都出來了,她忽然想,要是莫小巖在這裡就好了,他水性那麼好,一定可以把天表哥被救上來的。
王老師也哭了,他哽咽着說:“孩子們,不是老師狠心,不救莫天,而是實在是沒有辦法啊!你們看,那叫水渦,會把靠近它的人全都吸進去!誰去都必死無疑啊!”
這是不是說莫天他再也不能上岸了?所有人都嚇傻了,順着王老師的手指,呆呆地看着那個張着大嘴正把他們的夥伴一點一點往裡面吸的可怕的漩渦。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才恍然明白,他們朝夕相伴的夥伴處於一種多麼危險地境地。
他們在岸上大哭着喊莫天的名字,卻絲毫不能減慢他的下沉。腰,胸脯,脖子,嘴巴,很快,莫天的鼻子也看不到了,當他一雙寫滿驚懼的眼睛也被江水覆蓋後,他便徹底消失在了衆人面前。
風在吼,雨在嘯,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哭泣。
一直到數日後,莫天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入土爲安,朱顏都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一直以爲,不管她長到多大,哥哥都一定會在自己身邊陪着,她不願意相信從此之後她喊哥哥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一個人答應,她不願意相信她的哥哥莫天,那麼好的一個人,老天爺也不放過。
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經歷親人離去的悲痛,她需要花很長的時間來學習如何淡忘掉那種茫然四顧後空空蕩蕩的孤寂感。而這種學習,一開始就像是在爲以後做準備。
這件事對很多人都是一次慘痛的記憶,莫天家大半個月都四門緊閉,莫長樂和黃鳳英拒不接客。喪子之痛豈是旁人幾句不痛不癢的問候就能消散得掉一絲一毫,那些善意的窺探,除了逼着他們再將痛苦反芻一遍,毫無意義。王老師老淚縱流地登門謝罪,也被他們掃地出門。他們不是真的覺得他有多罪不可恕,而是心底的痛楚,總得找個人發泄。
莫土豆是在莫天過了頭七之後再一次失蹤不見的,這一次他消失得很徹底,劉蓮找遍了所有他能去的地方都沒能把他找回來。
劉蓮甚至借路費去了一趟港城林戈家,這一次莫土豆沒有再來找林戈。
林戈一臉平靜地聽完劉蓮的哭訴,沒有半點意外。
他早知道那個孩子遲早會這樣做的,那個閉塞的山溝是留不住他的。只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沒有耐性,走得這樣的倉促和義無反顧。
莫天的死,莫土豆的離去,讓整個莫家村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每天去放牛的牧童不再玩各種遊戲,而是無精打采坐在田埂上。
有時候也會有人提議一起來玩個遊戲,可是纔剛開始便很快索然結束。
每一種遊戲都曾經和莫天莫土豆一起玩過,怎麼玩都會讓人難過地想起他們兩個。
音容宛在,卻已陰陽相隔。
他們曾經一起走過一段很長的路,卻註定從此之後各不相干。
王細蓮急匆匆地從後山繞到曬穀坪上,遠遠地看到莫長泰和莫長樂身邊也沒有站着朱顏,心口一急,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來。
“哎呀!娘哎,你老人家能不能先不要哭?”莫長樂回頭見王細蓮捶胸頓足地坐在地上哭,不耐煩地走過來拉她,“這還不都是你自己慣出來的,說她兩句她就跑了,等找到她,非替她爸爸媽媽好好教訓這個野丫頭一頓不可!”
“你就---莫再講這---樣的話了類!要是小顏就躲在這附近,聽到你說這樣的話,她不是更加不敢出來了!”王細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被莫長泰強拉了起來,抽抽噎噎地左右張望,希望不遠處山上那塊石頭裡能夠突然蹦出來負氣出走的朱顏,或者左邊那棵花椒樹上能夠結個朱顏出來。
“先回去,先回去!找什麼找,等她餓了,她不自己乖乖地出來,我就不信!”莫長泰吧嗒吧嗒地抽着捲菸,往曬穀坪邊上的一堆木材上一坐,翹着二郎腿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小顏好端端地怎麼會離家出走?你怎麼知道她不是跑出村子了,要叫我們到這後山來找?”
“唉,我今天下午去櫃子裡拿幹辣椒的時候,發現那袋幹辣椒好像輕了好多。我就去問小顏,是不是她偷偷地拿去賣了,換了她昨天拿給我吃的那種栗子糕還有她自己那本新買的故事書。哪裡想到,小顏的性子,你們也知道,和她媽媽一樣烈,我才這樣問了她幾句,她就哭着跑得沒影了,我追出來一看,只看到她好像是往後山這邊跑來了。”王細蓮說着說着眼淚又要上來,“這也不能怪我呀,家裡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一袋辣椒平白無故地少了那麼多,我不去問她還能去問誰?偏偏她前幾天幫我收辣椒的時候,又問了我,辣椒多少錢一斤------”
“哼,這丫頭肯定是做賊心虛了!想都不用想,麥海生那副偷雞摸狗的賊相,他的閨女能做出什麼好事來?這幹辣椒肯定是被她偷出去賣了,看到被你發現了,又急又臊,還不只好躲起來了!要不然,她一個小孩子家,哪來的錢買什麼栗子糕,還三天兩頭地買一些盡說些菩薩打架的書!”莫長泰鼻子裡鄙視地哼一哼,脖子往衣領裡縮一縮,擡腿就走,“這麼大的風,她肯定受不了凍的,天也快要黑了,這後面就是墳山,她還敢不回來不成?”
“你們這些狠心的人啊,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不知道心疼!哪有做舅舅的,這樣說自己外甥女的?小顏那犟脾氣,只怕寧可凍死也不會自己出來的啊!你們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了,萬一小顏有個好歹,以後長彩和海生回來,可咋交代呀!”王細蓮看着莫長泰和莫長樂說着說着就甩着手大步往回走了,一着急,又抹起了眼淚。
“哎呀!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我們不是已經到處都找過一遍了嗎?沒找着,我們有什麼辦法?烤煙房又要添煤了,我可沒得工夫耗在這!燻黑了我的菸葉,你讓我們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風去?我的親孃,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這沒錯吧?你怎麼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呢?”莫長泰的不耐煩已經到了極點,話一說完就甩着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唉,你先回去看一看,好不好?指不定小顏已經回去了呢?”莫長樂看着脾氣暴躁的大哥氣沖沖地走了,滿頭白髮的老孃又在抹眼淚,只得走回來好言相勸。
王細蓮見事已如此,又沒得其他辦法,只好抹着眼淚跟着莫長樂回去了。
他們纔剛走遠,莫長泰剛剛坐過的那堆木材底下就傳出了幾聲悶悶的咳嗽聲。
被莫長泰的捲菸薰得快閉氣的朱顏,看看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想起莫長泰剛纔那番話,又委屈又害怕地小聲地哭了起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朱顏又累又怕,慢慢睡了過去,等她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睛一看,竟然已經躺到了牀上。
“哼,睡醒了?過來把這碗紅薯稀飯喝了吧,還有酸蘿蔔炒河蝦類,你最喜歡吃的!”王細蓮提着一籃子的飯菜進來,看到朱顏坐直了身子,淚眼汪汪地看着自己,又生氣又心疼。
“好不好吃啊?”王細蓮坐在牀邊看朱顏大口地喝粥,低着頭悶悶地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很生氣地樣子,只好摸摸她的腦殼,“外婆好好地問你,你也好好地說,莫再耍小孩子脾氣,又跑出去了,今天下午要不是我後來又回曬穀坪找你,你是不是真的準備就算凍死,也不回來?------那些辣椒是不是你拿出去賣了的?你放心,我絕對不罵你,那些辣椒還不是要給你吃的,你賣了錢用了,那還不是一樣的!外婆怎麼會怪你呢?”
“不是的!”朱顏頭也不擡,迅速地回答了。
“那你哪裡來的錢,又給我買了栗子糕,又給自己買了故事書,你那故事書上面還有圖畫呢,肯定花了不少的錢!”王細蓮儘量語氣和緩地問。
“我不告訴你!”朱顏擡起頭,眼睛一瞪,又低下去。
“唉,外婆倒是隨便你怎麼胡鬧啊,這個事情你不說清楚,以後怎麼在莫家村做人?小小年紀,別人要把你罵做賊的。你大舅媽那張嘴,添油加醋的本事,你還不曉得有多厲害嗎?”王細蓮嘆口氣,起身給朱顏又盛一碗紅薯粥。
“隨他們說去!”朱顏順手就把紅薯粥給打翻在木櫃上,身子一背,撲到被子裡再也不說話了。